2010年11月10日 星期三

寫我的文化摯友王古勳兄

深耕台灣文化的水牛


-寫我的文化摯友王古勳兄


林衡哲


 


在臨終前獲「台灣文化貢獻獎」


 


   一九九○年十二月五日 六點鐘下班,要趕往San Gabriel Hospital去看古勳時,扭開收音機,突然傳來了莫札特生平所寫的最後一首曲子「鎮魂曲」,我的內心突然感到古勳兄可能會不久人世,六點半到醫院時,蕭泰然、陳文石、許丕龍、吳西面這些洛城文化界人士已先到達。不久周實兄嫂也趕來了,古勳嫂特地由德州達拉斯提早回來照顧他,他的二位公子也在場,七點中代表《太平洋日報》的李玉方、《國際日報》的趙慧珍、及《世界日報》的刁冠群來到病房採訪。南加州台灣人聯合基金會一向有雪中送炭的傳統,為了表揚古勳兄這幾年來對台灣文化的默默耕耘與無私奉獻,我與基金會前任會長吳西面在七點鐘把「台灣文化貢獻獎」與獎金在他臨終前頒給他,作為永恆的臨別紀念。古勳一向非常謙虛與客氣,如果他有知覺的話,可能會拒絕這個獎,我想他一定會推辭說他沒有資格獲得這個獎,可是在我內心裡,他比誰都有資格獲獎,因為他對故鄉有至死不渝的愛,對台灣文化有著終極的關懷(Ultimate Concern)。江文也臥病五年,獲得台美基金會人文獎之後兩週去世了,古勳兄此次臥病一個多月,也在獲得台灣人聯合基金會的「台灣文化貢獻獎」之後的十五分鐘去世了,他去世時神情安詳,面露微笑,顯示他那與世無爭的性格,雖然他不是受洗的基督徒,但是他以基督的精神關懷台灣的民主自由,得重病後猶全力在奉獻台灣人的文化事業與公共事務(例如一九九○年的人口普查),我相信他已經到極樂的世界中去了。十點半返家途中,扭開收音機,傳來的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麼貝多芬不把送葬進行曲放在第四樂章,這時我突然頓悟,貝多芬心目中的真正英雄不是那最後的戰勝者,而是像鄭南榕這主犧牲自我、喚醒別人的英雄,如果 古勳 先生的去世,能喚醒大家對台灣文化的重視,那麼他也可以說是一位默默耕耘的無名英雄底典型。


 


有緣千里來相會


 


  雖然我與古勳是建中同屆畢業,但因不同班,彼此並不認識,十年前他由台灣遷居加州,雖然他與許丕龍兄是老朋友,也沒有機會透過他而相識。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直到七年前他為了想在休士頓創辦社區報紙,特地由德州飛來加州,才在柑縣台灣文化中心首次與他相見,由於大家對台灣文化有共同的關懷與熱誠,雖是初次見面,就談得很投機,頗有相見恨晚之感,四年前他由德州再度搬來加州,我們才逐漸成為文化知己。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們請旅日的台灣文化奉獻者張良澤來洛杉磯出席「台灣文化之業」主講「台灣文化的先輩們」,並巡迴全美宣揚台灣文化,在他返回日本之前, 陳惠亭 醫師在他家開了一個盛大的聚會,那天王古勳也來了,我發現他的臉上有個「蝴蝶疹」(Butterfly Rash),我就叫他趕快去看醫生,檢查是否有「紅斑狼瘡症」(Lupus Erythematosus),不久他去看醫生,果然是患了「紅斑狼瘡症」,此病在美國約有五十萬患者,菲律賓的馬可仕就是得此病而逝,此病雖非絕症,但卻是很難根治的慢性病,並且會破壞病人的腎臟機能與造血機能。


忘不了他搬書的背影


 


  但是生病並沒有減少他對台灣文化的奉獻熱誠,他看到我的文化同志不是在北加州就是在日本,看我孤伶伶的一個人在做台灣出版社的工作,便主動自告奮勇要幫我的忙。於是一九八八年夏天出版社在柑縣Tustin租了一個小辦公室,並請古勳兄做Part-time的業務經理,從此台灣出版社才慢慢走上軌道,雖然名義上我是出版社社長,他是總經理,但我們做的事都是工友的工作:搬書、包書、寄書、貼郵票、到同鄉會去推銷,有一次我記得我們兩人搬書般得氣喘如牛,我頓時覺得我們這一對患難之交,彷彿是海外台灣人文化界的唐吉柯德,我們這麼辛苦地在奉獻,但後代的人會記得我們麼?正如朱自清忘不了他父親的背影,李敖忘不了謝聰敏的背影,我也永遠忘不了古勳搬書的背影。不久,年輕力壯的吳慶章從東部回來,我們才把搬書的重任交給他去做。


  從他生病到去世這三年半中間,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台灣文化最有貢獻的時期,但是他都在幕後默默的耕耘,知道他的貢獻的人並不多。從第三屆(一九八八年)的台灣文化之夜開始,他變成了我在洛城最親密的文化戰友,那年他建議請他的老朋友黃春明來做主題演講,王春明雖然身體不好,但看在古勳的面子上,他欣然答應來美國助陣,那一次文化之夜約有四百五十位同鄉參加,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台灣文化盛會,古勳的勞心勞力居功最偉。


  在他還沒有洗腎之前,身體還可以時,我與古勳共同舉辦過將近十場的王化講座,由於他與洛城新聞界的關係不錯,由他負責宣傳工作,我負責邀請主講者,在我們的分工合作之下,文化講座每次都辦得很成功,給聽眾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最後一次合辦台灣文化講座,是去年五月鄭南榕自焚後不久,為慶祝台灣出版社創立五周年而辦,那時我們邀請陳 永興 、姚嘉文、陳芳明來主講,並請許信良客串介紹他的老戰友姚嘉文,那天有兩百多人參加,古勳特別高興看到洛城兩派人馬,為了台灣文化而共聚ㄧ堂的場面。正如陳 永興 在鄭南榕去世之後,就逐漸不再辦街頭的群眾活動,我也在古勳病情加重,開始洗腎之後,停辦了台灣文化講座,但為了紀念古勳對台灣文化的貢獻,台灣出版社準備在明年恢復舉辦「台灣文化講座」,以慰古勳兄在天之靈。


 


台灣三十年代作家評介


 


  古勳與我對台灣文化的認知過程頗為不同,我是出國之後才知道有台灣文化的存在,他對台灣文學與台灣文化的熱愛是基於他的家學淵源,他的父親王井泉是日據時代台灣文化界的龍頭,他所創辦的「山水亭」,是日據時代台灣文化精英的聚會之所,古勳從小耳濡目染,因此他對三十年代台灣名作家如呂赫若、張文環、吳新榮等,都直接間接認識。 王井泉 先生頗有 孟嘗 君之風,樂善好施,曾救助過無數三十年代的台灣作家,但他去世時,卻是兩袖清風,沒有留下財產給他子女。因為古勳與吳新榮家族是世交,所以去年台灣出版社出版台灣文庫16《吳新榮回憶錄》時,我特地請古勳寫了一篇後記,這是台灣文庫中,古勳唯一的作品;除了二年前我也不斷地鼓勵古勳編寫一部《台灣三十年代作家評介》,因為這些作家大部分都是他父親的老朋友,為這些歷史人物重塑心靈的畫像,無疑是一件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事,並藉此讓三十年代的台灣文學復活,本來他預計評介三十一位三十年代台灣作家,可惜他只完成二、三篇就去世了,我希望透過張良澤與陳芳明的幫忙,我能在他去世一週年紀念會時,替他完成這本他生前無法完成的作品-《台灣三十年代作家評介》。


 


延續台灣文化的香火


 


  一九八九年第四屆台灣文化之夜在洛城小東京的「日美劇場」舉行,我們邀請的主講者高俊明牧師、林俊義、林玉体都無法出席,不得已古勳與我只好「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分別介紹近代台灣文化史上對台灣文化最有貢獻的三位醫師吳新榮、蔣渭水、賴和。先由古勳主講「吳新榮與鹽分地帶文學」,這是他在洛城唯一的一場公開演講,他把新榮伯的一生娓娓道來,對鹽分地帶文學他也是如數家珍地介紹,在他二十分鐘的演講中,我記得最深的一句話是:「我們必須把台灣文化的香火繼續傳下去。」當他演講完時已經是滿頭大汗,台下的聽眾大概沒有幾個人知道,古勳兄已經把他的生命奉獻給台灣文化香火底延續上。


  去年底古勳兄因精力透支過多,加上操心家庭的經濟情況,他又病倒了,在住院的前一天,還抱病參加台灣出版社的聚會,使我非常感動,他這種為台灣人的文化事業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己」的精神,在海外台灣人中幾乎找不到第二個。他這次病得比較嚴重,中藥的治療已經失去效用,腎臟機能已經完全被破壞掉,他開始每週三次的洗腎,但是今年二月他又奇蹟似地康復了,馬上自動全力投入公民協會主持的人口普查工作,他二十四小時在家裡接聽人口普查的電話,如果一九九○年海外台灣的人口普查數目有進步的話,他的歷史性的功勞必須給予肯定。


 


扮演和平使者的角色


 


  一九九○年第五屆台灣文化之夜,準備 七月二十九日 在世紀廣場大飯店舉行,古勳兄又挑起了基金會總幹事的角色,但這個擔子對他而言是太沉重了,在我家舉行的最後一次籌備會,他也是抱病由古勳嫂 張晶 女士陪伴而來,那天他呼吸困難、臉色蒼白,我叫張晶馬上把古勳兄送進醫院,但古勳兄不肯,結果拖了二天才住院,這次他因得了腦膜炎而住院六個禮拜。在病中他仍然在擔心文化之夜的事,我看他為台灣人的文化事業而病倒,默默地祈求上蒼,不要讓我也倒下去,因為我那出版三百部台灣文化名著的夢還未實現,而我自己至少還想寫二十分有關台灣文化的書,總之他的病啟示我必須把基金會的棒子交給別人了,否則明年我大概也會病倒,幸好今年有吳澧培領導下的萬通銀行鼎力相助,一場歷史性的「台灣文化之夜」如期在Century Plaza Hotel舉行,鍾鐵民、胡因夢與林俊義的精采的主題演講,范雅志首演蕭泰然傳世之作以及林昭亮的世紀之音,感動了全場七百位聽眾,這次高準水的台灣文化的表現,不僅使在場的台灣人以台灣文化而自豪,也使日本、美國與中國聽眾對台灣人的文化產生新的評價與認識。但令人遺憾的是幕後功臣古勳兄卻孤獨地躺在醫院,錯過了這場近年來洛城最大的文化聚會,只由他的夫人張晶代表出席。文化之夜過後不久,陳 永興 夫婦來美遊覽,我帶他們去看古勳,看到「有朋自遠方來」,那天他特別高興,並告訴我,國府的文教中心要給台灣人聯合基金會捐六百元,我聽到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對國府的文教中心一向敬而遠之,雖然他們是靠台灣人納稅錢才能生存,但在他們眼中似乎只有中國文化,而沒有台灣文化的存在,後來聽古勳解釋,才知道是古勳對台灣文化的熱誠感動了柯文福,柯文福鼓勵國府文教中心的人來參加「台灣文化之夜」,結果他們聽後非常感動,為了彌補過去他們對台灣人文化活動的忽視,他們決定給基金會捐一點錢,從這點可以看出古勳兄的胸襟是如何的開闊,我個人只是以「台灣文化」為主題,來包容所有認同台灣的人,不管是福佬、客家人或外省人,但古勳甚至想以「台灣文化」去感化那些心中沒有台灣文化的統治階層,他成功地扮演了一次和平使者的角色。


 


做海內外台灣人民主運動的橋樑


 


  古勳兄不僅對台灣人的文化活動有重大貢獻,對早期台灣的民主運動也頗有貢獻,他在二十多年前就是康庭祥與張俊宏的知交,那時他從事貿易工作,經常來往台美之間,為海內外台灣人的民主運動搭起了一座橋樑,最瞭解這段往事的是曾擔任全美同鄉會會長的吳木 盛 先生,吳先生經常給台灣出版社寫鼓勵的信,並自動捐款給出版社,我想一定是受古勳的影響。古勳不僅自己奉獻給台灣人的文化運動與民主運動,他也教育他的二個兒子要愛台灣、關心台灣,他派他的大兒子暑假時去做FAPA的助理,今年美西夏令營他也教他的二兒子替台灣出版社賣書,因此他的二位孩子都很有台灣意識,並且也很獨立。


  在三年半與Lupus搏鬥的過程中,始終在背後支持他、任勞任怨並負擔家計的便是他的夫人 張晶 女士,張晶這二年來全力在推廣高醫藥學系校友陳得福的跨國公司Sunrider Company的健康食品(Health Food),去年透過古勳兄的介紹,到蒙市林肯酒店聽了一場陳得福的演講。他在七年前創辦了Sunrider公司,目前已是億萬富翁,他說他致富之道式產品的品質要好、包裝要美,使我想到七年前我們創辦的台灣文庫品質與包裝都是第一流的,但仍然在虧本,主要的不同點是,陳得福用資本主義的多層銷售在推廣他的產品,而我是用共產主義的良心事業在從事出版工作。如果我七年前也採用 陳 先生的方法推銷台灣文庫,也許現在我可以不必再做醫生,全力奉獻台灣人的文化事業,而古勳也不必為生活而憂,說不定他也不會那麼早逝。


 


壯志未酬身先死


 


  在他去世前五天(十一月三十日),我去醫院看他,那時他身體很虛,但精神還不錯,我告訴他最近見到施明德,他以前在獄中渾身是病,現在則渾身是勁,這是因為也想早日看到台灣人出頭天,我鼓勵古勳在咱們台灣人還未真正出頭天之前,他必須堅強的支持下去,我跟他聊了二十分鐘才依依不捨地去參加台美公民協會的晚會,這是我生平最後一次與他說話。兩天之後他似乎迴光返照,與他的老朋友許丕龍聊了將近一個多小時,這時許兄把聯合基金會與台灣出版社要給他「台灣文化貢獻獎」的消息告訴他,他表示很高興,但是二十四小時後他就昏迷不醒,最後他堅持到嫂夫人由德州趕回來,並接受「台灣文化貢獻獎」之後,才離開了他熱愛的家人與朋友及他日夜思念的家鄉。


 


留下了水牛精神的人格典範


 


  古勳兄默默地離開了我們,像他的父親一樣,沒有留下台灣文化史上的永恆作品,但是留下了不求名、不求利,默默耕耘的台灣文化的水牛精神的人格典範。鄭南榕的壯烈犧牲,促成了郭倍宏、陳婉真的返台奉獻,我希望古勳的默默去世,也能促成更多人對台灣文化的奉獻與追求,安息吧!古勳兄,至少我們這些出版社的朋友,會幫您完成生前那沒有完成的著作-《台灣三十年代作家評介》。


 


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於美國洛城


-原載於 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自立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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