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默默奉獻的仁慈底典範－陳明憲醫師

一位默默奉獻的仁慈底典範

－ 陳明憲 醫師

林衡哲

 

　　 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是我一生最悲傷的日子，也是最高興的日子，悲傷的是台灣出版社一位最熱心的支持者 陳明憲 醫師去世的儀式在那一天下午舉行；高興的是我的時大文化建設的夢想之一「台灣名家演奏系列」，在那一天晚上透過「胡乃元小提琴獨奏會」而獲得實現。我知道 陳明憲 醫師如果還活著的話，一定會來享受這一頓美好的精神饗宴，可惜他在享年四十四歲，就離開他最愛的妻子、子女及家人，依依不捨地回到那終極世界。

　　 陳明憲 醫師是台北市人，生於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五日 ，於 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因腦膜炎而去世，雖然他只活了短短的四十四年，但是他在默默中所做的善行，幾乎超過我認識的所有朋友，在我一生中，能碰到像他這麼接近完美的人，是我的幸運。 林義雄 先生在他生病期間，幾乎每隔二、三天就去探病，證明了這位好人在義雄兄心目中的份量，那天告別式時，由林義雄擔任介紹 陳 醫師的生平，那時他說：「陳明憲可能是神仙的化身，現在他在人間的善事差不多做完了，便再度回到那極樂的世界。」

　　對他的妻子而言，他是愛情專一擁有共同理想的完美丈夫；對他子女而言，他是仁慈的父親；對他父母而言，他是非常有孝心的兒子，他本來有出國深造的機會，但為了照顧父母，他犧牲自我，讓二位兄弟出國深造。對他的病人而言，他是一位醫術高超、充滿愛心的醫師，因他是長庚醫院的資深醫師，晚上不必值班，但是如果他的病人晚上有急診，他也馬上趕回醫院去照顧他們。不但對家人與病人如此，對無數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要理想與他一致，他都會默默地捐出相當數目的金錢去支持他們，而從來不要求對方的回報，甚至不肯讓對方知道他的善行。有些人做好事，希望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在做好事，像慈濟那些榮譽贊助者。有些台灣人則默默地做好事而不希望人家知道， 陳 醫師就是這種典型的人物。

　　雖然我 和陳 醫師都是建中畢業，都是桌球校隊，都非常關心台灣的民主運動，都熱愛傳記文學，但因年齡相差八歲，一直到三年前才有機會認識他。記得有一天我們那位已故的熱心台灣出版社經理王古勳兄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有一位醫師朋友要給出版社樂捐一筆相當大數目的錢，因為出版社對台灣的傳記文學業已做了重大的貢獻，這是我們出版社創辦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捐款，起先我以為捐款者一定是我認識的醫師，而且可能是開業賺大錢的 那種 醫師，完全沒有想到，捐款者是素昧平生與我一樣是薪水階級的 陳明憲 醫師，那時他正在台北長庚醫院放射線治療科服務，夫人陳美媛及二位孩子則住在南加州。收到這筆捐款，我內心非常感動，不但對當時出版社的財務困境有幫助，而且也結交了一位心靈上的同志。那年我也同時擔任南加州台灣人聯合基金會會長，正在給幾位「高雄事件」受難者來海外深造進行募款，收到的最大一筆捐款也是來自 陳 醫師，在我認識的醫師朋友中，比他有錢人的人很多，但是比他更慷慨的人我還沒有碰到過，而且每一次都是他自己自動捐出來，而不是我去向他募捐，這一點特別令我感動。記得第一次見到 陳 夫人是一九八九年五月在蒙市林肯酒店出版社舉行台灣文庫創刊五週年紀念講座上，大家一見如故，交談甚歡，第一次見到 陳明憲 醫師則是在一九八九年年底基金會開會時，特別請他們夫婦做來賓，那天他給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和藹可親的彬彬君子，在餐會上他都是在傾聽別人的談話，而很少自己發言，他的愛心表現在他的行動上，而不在他的口舌上。要找到政治上主張台灣獨立的同志比較簡單，但是在文化上，要找到主張文化獨立並重視傳記文學的同志則相當困難。從此以後，雖然與 陳 醫師夫婦不常見面，但是在內心裡，我已經把他們視為文化上的心靈知己，以後不管出版社的文化講座或基金會的「台灣文化之夜」，他們不但自己出席，而且也買票送朋友來聽。

　　不久 陳 醫師的義行輾轉傳到林義雄的耳中，後來林義雄與方素敏也變 成了陳 醫師夫婦的知己之交。記得一九九○年的夏天，林義雄準備結束海外的遊學生涯返國定居時， 陳 醫師夫婦特別邀請我與陳惠亭夫婦作陪，那是我們第一次到 陳 醫師那棟依山面海的家，並第一次與他較量乒乓球，結果球技高超，後生可畏的他擊敗了我，聽說他的運動神經特別發達，不但乒乓球，其他足球、棒球、籃球他也是高手，最近幾年來他也是高爾夫球的高桿，從來沒有想到不久前才生龍活虎的他，會這麼年輕就過世。那一天他們夫婦慇懃招待，請了最好的台灣廚師，使我們品嚐到來美國後最精緻的台灣料理。

 

有志發揚台灣文化

 

　　一九九一年的「台灣文化之夜」，我安排林義雄演講「文化台灣」，與東方白演講「政治與文化」，他特地從台灣趕來參加這場盛會，他帶領全家人與親友十一人過來，在會場上我忙於賣書，只與他交換一個知心的微笑，有他這位知音在場，林義雄的演講果然很成功。「台灣文化之夜」結束之後，他們夫婦又買了一批林義雄的新書，及十二套東方白的《浪淘沙》準備送給親友，他們這麼做，再給我一次內心深深的感動，孔夫子說：「痛知音之難遇」，我在創辦出版社七年間，就碰到像陳明憲夫婦這樣知音，頓時覺得我七年的辛勞並沒有白費，東方白十年的心血，碰到了這種知音讀者，大概比他得吳三連文學獎更高興。台灣如果想在二十一世紀時，進入現在化國家之林，變成東方的瑞士，除了追求政治上的獨立之外，更重要的是推動一場「人文主義再生」的文藝復興運動，才能徹底掃除國民黨從大陸帶來的十里洋場的「色情文化」與「暴力文化」，把四十年來受污染的人心，重新塑造 成像陳 醫師這種重視人文、充滿愛心、慷慨奉獻、單純質樸而有尊嚴的台灣人。當有一天無數的台灣人能夠把花在吃喝玩樂與吃檳榔的錢，像 陳 醫師ㄧ樣地花在人文的建設、買好書與好畫、贊助文化活動方面，相信不久一個會產生心靈革命的台灣文化復興運便會降臨，那時台灣才會變成真正現代化的民主國家。因此我期待有更多具有像 陳 醫師這種精神與氣質的台灣人出現，一位完全不受國民黨精神污染的人，目前這種人只佔台灣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五左右，如果這種潔身自愛不受金錢汙染的人佔百分之五十以上時，台灣將會變成非常有希望的國度，林義雄心目中「充滿喜樂的新世界」與 陳 醫師的理想國才會實現。

　　 陳明憲 醫師夫婦一向對 林義雄 先生的人格與志業非常敬佩，他這次來美國的主要目的之ㄧ，便是要在他家為林律師的「慈林基金會」開募款餐會，他完全認同林律師提升台灣人的心靈與文化水準的理想，並認為這是建立第一流國家的首要條件，從此他從醫務繁忙的臺灣飛來洛杉磯之後，便馬不停蹄的四處奔走，終於積勞成疾，住院之後才知道是嚴重的腦膜炎，不久就昏迷不省人事，他德高望重的父母及做醫生的哥哥也分別自台灣與日本趕來，他堅強的伴侶 陳美媛 女士日夜在照顧他，他的子女也都在醫院陪伴他，最後群醫束手無策，終於讓他安祥地在 一月二十四日 回到那永恆的安息之地。二天之後，他的告別式以佛教儀式舉行，約有一百多人參加，洛城重要的台灣人文化團體，都有送花圈向他致敬，林義雄特別為了參加儀式而延後五天返台，林義雄在介紹陳明憲生平時，充滿了真摯的感情與超凡的哲思，令人感動， 相信陳 醫師地下有知也會感動吧！我生平很少在公眾場合掉眼淚，但是前年的文化戰友王古勳兄去世及這次文化知己 陳明憲 君去世，我破例情不自禁地掉下內心的眼淚。那天我致追悼詞時說：「雖然 陳 醫師只是長庚醫院一位平凡的醫生，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比富可敵國的王永慶更了不起，因為王永慶把他的大部份財產用在污染美麗島的五輕、六輕等工業上，而 陳 醫師把他所賺的錢都用在支持不朽的文化事業上，人生的價值不在於他賺了多少錢，而在於他是否把錢用在有益於人類的事業上。今晚胡乃元要演奏的莫札特作品，是純境的心靈創作，業已在人類史上流傳了兩百年，我也希望 陳明憲 醫師純淨的人格典範，也能在台灣史上永恆地流傳下去。」

 

人文素養歷練豐富

 

陳醫師本身雖有豐富的人文精神與人文素養，但他最大的貢獻是在他本行的放射線治療的領域裡，他經常在國內及國際上有名的醫學雜誌上發表論文，他是長庚醫院放射治療科的元老功臣，深受同事及病人的愛戴，他的英年早逝，不僅是長庚醫院的損失，也是整個台灣醫學界的損失。這次他的去世，才使我知道，他不但對我們出版社與基金會有重大貢獻，他也做了許多我所不知道的善行，例如此次 林俊義 教授高票當選國代，他也是幕後最熱心的支持者之一，因此他的去世，不僅我們同仁在痛惜他，相信還有更多的人，在痛惜他這位「仁者」的早逝。

　　面對王古勳兄與 陳明憲 醫師的英年早逝，我不禁在內心裡問上蒼：「為什麼有良心肯奉獻的台灣人，竟然這麼早就結束了有限的生命？而那些壓迫台灣人的獨裁者或二二八的劊子手反而壽終正寢？」對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那些獨裁者死後活在沒有生命的銅像，但是 陳 醫師仁者的形象，將永遠活在無數人的心中。敬愛的 陳明憲 先生，請您安息吧！同時也祈求上蒼給予 明憲 醫師的家人最大的祝福與平安！相信您那位堅 強的 夫人，會繼續完成一些您尚未實現的理想。

 

(一月三十一日於美國洛杉磯)

－原載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四日 《太平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