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2日 星期四

波士頓交響樂團聆賞記

波士頓交響樂團聆賞記


 


時間:1960429


地點:台北中山堂


 


1960429,聞名世界的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來台舉行遠東區的首次公演。一向愛好音樂的我,自然不肯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於是單身隻影,直驅台北,雖整整坐了七個小時的火車,倒也沒有孤寂之感。這並不是說,我也碰到了同學們常常提起的所謂「車廂豔遇」,而是內心的希望與快樂,掃除了所有旅途的疲勞。


 


七時抵達朋友家,他說由於我去信太遲,那天他到遠東音樂社時,從二十元至一百六十元的票均被掃售一空。現在我的希望只有寄託在黃牛身上了,平時恨黃牛,現在則希望黃牛多生幾頭,在自由競爭之下也許會買到便宜貨。這天晚上大雨傾盆,但絲毫不能挫折我對追求藝術的熱誠。到了中山堂,馬上就發現二個牛相十足的人,一問之下,果然是 黃牛 先生,這次被他敲了五十元,二十元的票,他要賣七十元。由於我早立下「藝術不能以金錢來衡量的原則」,所以爽快答應了他的要求。


 


門扉一啟,波士頓交響樂團已經擺開陣勢,在那裡磨琴擦額,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走到舞台前面一望,個個紅光滿面,衣著樸素,都是典型的「尖頭饅」(英語紳士的音譯),由於深受音樂的潤飾,個個平添一份藝人的風采。他們年齡泰半都在五十歲以上,其中三位是女性。今天參加演出者共九十八人,最後指揮孟治(Charles Munch)微笑而出。這時我坐在樓上正中央倒數第二排,俯瞰全場,無不在望。第一個曲子是中華民國國歌,這大約是尊重地主國家的例行曲目。曲畢,莊嚴神聖之氣氛,頓時瀰漫全場。第二支曲子是美國國歌,吾人頗能由此曲領會美國民族性之一般,我覺得美國的國歌有濃厚的進行曲味。


 


接著聽眾坐下來,這時波士頓交響樂團九十八名團員及二千餘聽眾,都把注意力集中在 孟治 博士身上,他已經成為全場心目中的英雄,而貝多芬本人最喜愛的〈英雄交響曲〉,就在這種情形下開始奏出。孟治的大筆一揮,一陣暴風雨驟然光臨,這正是十八世紀末期歐洲的時代寫照,貝多芬渴望有一位英雄出來領導混亂的時代。在時代潮流的孕育下,拿破崙應運而生,於是貝多芬把一切的理想都寄託在拿破崙身上。從這首曲子有力的節奏中,我們可以聽出被理想化的拿破崙,如何度過他轟轟烈烈的一生。貝多芬以雷聲般的怒吼,描寫英雄的南征北討,在千軍萬馬之間,衝鋒陷陣,以無比的英勇,帶領時代前進,由於貝多芬本質上就是英雄,所以描寫英雄獨具匠心,最能傳神。而這個樂章正是他登峰造極之作,把英雄的一生,刻畫得淋漓盡致。


 


波士頓交響樂團雖在技巧上已達爐火純青之境,該團也素以豪放著稱,但對這首曲子,卻未能做到超凡入妙的境地,只把原著的精神表達70%而已。指揮孟治在精神上屬於溫和保守派,而在指揮作風上,則有相當豪放浪漫的表現。他不像已故的第一指揮家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那天才的英雄主義作風,他在「力」的表現上顯然不及托翁,但在表現貝多芬作品的細膩處,孟治可能比托翁略勝一籌。


 


孟治的指揮,雄奇萬變似韓愈之文;在製造高潮時,常用連屬不斷、一氣呵成的手法,乾脆磊落,恰到好處,毫無拖泥帶水之感。在表現溫柔樂段時,則頗似柳宗元之文,在抒情中帶有豪放的味道;而其清麗閑雅,飄然灑脫,更給聽眾製造遺世獨立的意境,讓咱們的靈魂自然而然進入溫柔的幻想王國。再就孟治的台風及指揮的姿態而言,相信世界上很少有指揮家能比得上他,他是當代最擅長詮釋印象派音樂的指揮家,也是世界少數的名指揮之一。


 


第二樂章在悶氣沈鬱之中,透露英雄的窮途末路。命運已經征服了英雄,而英雄也無可奈何地走上死亡之路。貝多芬早就在茫茫之中預知了拿破崙的結局,而開始在第三樂章再創造一位另一種典型的英雄,送葬進行曲放在第二樂章而不把它置於第四樂章,其原因在此。這位復活的新英雄,不但在事功上有所表現,在精神上也達到更高的境界。第一樂章中的英雄,與第三樂章中的英雄,顯然有一段相當大的距離。第一樂章中的英雄是尼采式(提倡超人哲學)的英雄,具有超人的征服力;而第三樂章的英雄是羅曼羅蘭式(法國文學家,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英雄,能夠時時爆發出人性的光輝,他的英雄力量是內在蘊蓄的精神力,形成了所謂「精神的英雄」、「內心的英雄」,印度的甘地正是此種典型的代表。這種人外表毫無英雄氣概,可是內在的精神力卻無以倫比,老子說:「柔弱勝剛強」,就是為這種人而發的。


 


孟治指揮在這個樂章中,達到了半神化的境界,聽眾被薰陶的如癡如醉,宛如進入太虛幻境,奇思妙想不斷在腦海中產生。一連串波瀾壯闊的音符,扣緊了聆賞者的心弦,在音樂強烈的感召下,大家的心靈都在不約而同孕育著不同程度的昇華。最後這部英雄交響樂在全體猛烈的演奏下結束,費時約五十分鐘。當孟治揮汗答禮時,掌聲四起,歡聲震屋,顯然引起了聽眾心靈的共鳴。


 


休息十分鐘後,孟治又以輕快的步伐走上指揮台,開始下半部節目的演奏。


 


下半部所演奏的,都是近代印象派的作品,曲子本身只有技巧的賣弄,而無精神的內容,孟治的指揮也不像上半部那樣熱烈、激動、有力。這首〈皮士頓第六交響曲〉味道完全不同,有低沈的音色美,較無人性真情的流露。孟治對這首曲子也許不太熟悉,所以演奏時必須看譜,影響他指揮時忘我的神態,故旋律雖美,仍遠不如前曲之引人入勝。最後一曲是法國印象派大師拉威爾的傑作,也是一首描寫山水風光的作品,孟治為忠實原曲的精神,以平鋪直敘的手法,把它演奏完畢。這時聽眾瘋狂地要求加演,這是一種奇妙的現象,當人們愛好藝術到極點時,就會瘋狂起來,而這種由藝術激起的瘋狂,正是天才的原動力。古今以來的天才,有時常被目為瘋子,也許這正是主因之一,這是這場音樂會圓滿結束時,剎那間所得的啟示。


 


花了七十元,買了二小時的天堂生活,倒也不算太貴。而在人生的意義及價值上,所獲得的代價,的確是無法以金錢來衡量的。至於餘音繞樑,至今猶不絕於耳。在心靈的音樂廳,永遠迴旋著波士頓交響樂團的世紀之音,體會到我們所生存的世界竟是如此的真、善、美,更是畢生難忘的精神最高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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