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薩爾斯指揮全球100位大提琴家紀念音樂會

卡薩爾斯指揮全球100位大提琴家紀念音樂會

 

時間：1970年4月15日

地點：紐約林肯中心

 

音樂會是在15日晚上8點開始，比平常提早半小時。Stokowski這位88歲的老指揮家，步履穩健地走出來，開始指揮他在1962年創辦的American Symphony Orchestra（此樂團最大特點是女性團員佔50%，為當時全球女性最多的交響樂團，其中黑人比例約為10%也算相當高）演出Beethoven 的Leonore Overture No.3。我己經有半年不聽此樂團的演奏，此樂團主要以Stokowski為號召，但演奏水準並不算第一流。不過，今天也許是一場歷史性的時刻，因此個個團員演奏得非常賣力，令人有刮目相看之感。

 

88歲的Stokowski雖然老當益壯，但已沒有當年的豪邁與氣魄。這首曲子是Beethoven一生中修改最多的曲子之一，前後一共有四個版本Overture No.1、No.2，現已不用在歌劇Fidelio上（Fidelio的原名是Leonore）。Overture No.3現在被用於Fidelio最後一幕前的演出，Overture No.4才是真正Fidelio的序曲。華格納在聽過此曲後曾說：「這不再是序曲，它本身就充滿戲劇性的高潮。」Stokowski很有力地詮釋了這首曲子。

 

第二個節目是Beverely Sills演唱Bellini、Rossini和Donizetti的歌劇，她是近兩年紅得最快的美國花腔女高音，其地位已逐漸接近美國黑人女高音Price（她是大都會歌劇院四大首席女高音之一：Nilsson、Tebalti、Sutherland、Price）。目前Sills是紐約市歌劇院的首席歌后，歐洲所有大歌劇院之門已為她而開，很奇怪的是只有大都會之門尚未為她開啟。聽她的演唱，使人聯想起《老殘遊記》〈明湖居聽書〉中的描寫，她的容貌雖沒有Anna Moffo那麼漂亮，但那天穿的一襲天藍色衣服，非常典雅、高貴、純樸。那天她所唱的曲子最令人感動的倒不是三首歌劇的詠嘆調，而是經過聽眾一再Encore，而唱出的Casals故鄉Catalonia的一首可愛的民歌。在飄飄欲仙的豎琴伴奏下，Sills以低詠的甜蜜歌喉、虔誠的愛心，唱出這首動人心弦的小曲。

 

接下來是Stokowski指揮他自己改編的巴哈的〈Toccata Fugue in D Minor」，雖然這是他自己改編的曲子，但仍必須看譜。在這裡Stokowski得心應手地指揮巴哈所夢想不到的龐大樂隊。這是我第二次聽此樂團演奏此曲，第一次當American Symphony Orchestra演奏此曲時，他們差不多達到了美國第一流交響樂團的水準，強大的和弦與豪壯可以比美費城交響樂團，其深度與典雅可媲美Boston交響樂團；但他們演奏其他曲子時，我都不會有此感覺，所以Stokowski所謂：「作曲者本身可以給聽眾更多的東西。」Stokowski在這首曲子的處理上證明了這點。

 

去年在美國有一位現代作曲家用電子計算機演奏巴哈的音樂，結果把巴哈的音樂神髓完全破壞了，但好奇的美國人立刻使它成為Best Sellers（暢銷）的唱片。而Stokowski的改編，不但保留了原著的精神與神髓，而且更强有力地衝擊我們的心靈，實現巴哈當年無法實現的夢想，使我有一種「翻譯」比「原著」更好的感覺。Stokowski對巴哈的音樂有相當的了解，他曾描述這首賦格曲說：「在精神上，它是宇宙性的，因此它將永遠是現代的，並且給全人類帶來一種直截的信息。」

 

第四個節目是貝多芬的〈皇帝協奏曲〉，獨奏者是名列當代五大鋼琴家之一的Rudolf Serkin。他是近年來與Casals合作得最密切的音樂家，每年一定去參加波多黎各的Casals Festival；而Casals每年也來參加美國Vermont州的Marlboro Festival，這是由Rudolf Serkin主持的夏季音樂節，每一個參加這兩個音樂節的音樂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的回到Spiritual Home的感覺。

 

Serkin是當代名列五大的鋼琴家中唯一到過台灣者。那時我是大一，對他那雙藝術家的手記憶猶存，他雖年近七十，但精力充沛，仍處於生涯的顛峰狀態，他今年準備開貝多芬32首全集的演奏以紀念樂聖200周年生日紀念。由於缺乏練習，演奏家與管弦樂間的配合不太和諧。Serkin的演奏技巧無懈可擊，他的詮釋是屬於古典正統派，但也許為了故示年輕，今天的演奏姿態稍微有點做作（偶而）。他演奏強勁有力，速度很快，害得老Stokowski拚命地追趕。這時已近十點，結束了上半部的節目，下半部才是今天演奏會的高潮。

 

平常音樂會大約10點半結束，但那天10點半Casals才正式登場。Casals外貌平凡，身材相當矮，但他有一股神奇的無形力量，引起聽眾的性靈上昇。他一出場，全場聽眾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這是我來美國後參加將近100場音樂會後第一次看到此情此景）。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他，過去從未與他做過任何交談，但是我的親身感動卻是非凡的，我那時的心情，大概等於拿破崙見到歌德時的心情類似：「那才是一個男子漢。」Casals整個人格與精神，以雷霆萬鈞之勢在我面前顯現出來，雖然我看到的是一個人，但感覺上卻彷彿看到一個神。

 

這場音樂會有史上最多的大提琴家聚集在一堂。他們有的來自日本，有的來自丹麥，而且都自討腰包，主要是因為他們有許多人覺得，只要能在Casals指揮下演奏一次，這輩子就不算白活了。因為Casals是音樂史上第一個把大提琴的地位提高到與小提琴、鋼琴等量齊觀的人，有人甚至稱他為當代所有弦樂器之王。雖然大提琴是他永恆的愛人，每天早上起床後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提琴為媒介，與他的音樂上帝：巴哈親近，但近年來他已很少演奏大提琴，指揮反而變成他目前的主要工作。

 

由於指揮需要相當體力，因此指揮家的生涯很少超過90歲，Toscanini也是88歲就感到非退休不可。但Casals的指揮創造了一項奇蹟，他的指揮的黃金時代居然延續到93歲的今天。他走路時已令人有老態龍鍾之感，需要人家扶著才能上指揮台；但一旦拿起指揮棒，卻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正如還老返童的浮士德。他指揮若定，充滿了充沛的活力，比87歲的職業指揮家Stokowski毫無遜色，每一個音符都有交待。他是坐著指揮，但由於情緒激動，常常站起來指揮。

 

這是史上第一次由大提琴家組成的交響樂團在演奏，作品是Casals自己的作品Sardana，是一首充滿美與活力的懷鄉曲。熱愛自己的鄉土是Casala所有作品的主題，他雖然不是用現代音樂的手法譜成此曲，但無疑很多現代音樂被遺忘時，這首充滿鄉土氣息的曲子，將會繼續流傳下去。Casals並不是一位天才作曲家，但他每個音符無一不是從心靈深處流露出來的，因此自然會感動聽眾的心靈；一首連作曲者本身都不會感動的曲子，是無法感動聽眾的。

 

此曲只有短短十二分鐘便結束了，此時全場再度起立致敬，掌聲歷時十分鐘。於是Casals以更充沛的精力再演奏此曲一次，讓聽眾更深邃地了解此曲的涵意。Casals指揮完後，又搖身一變成93歲的老人，一一與來自世界各地的精神兒女們握手道別，淚光閃耀在台上與台下。在20世紀的亂世裡，世界的一角落，在Casals的精神感召下，有兩千多人享受了塵世的天堂生活。我亳不後悔那辛苦賺來的五十元，因為依我個人的看法，賺錢的目的除了讓自己獨立外，便是享受人間難得幾回有的神奇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