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最傑出的交響曲─馬勒第八聆賞記
曲目:馬勒第八交響曲(千人)
時間:2002年6月6日 晚上八點
地點:德國慕尼黑交響樂廳
演出者: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萊比錫MDR廣播電台合唱團、雷根斯堡合唱團、巴伐利亞廣播合唱團
指揮:馬捷爾(Lorin Maazel)
自從今年一月受許添財市長之邀,擔任台南市文化局長之後,雖然台南市文化局舉辦了不少大型活動,例如「府城行春、文化饗宴」、「鄭成功文化節」等以及無數形形色色的中小型活動,但主要功勞在文化局團隊及市府團隊,而非我個人;我個人如果說有點貢獻的話,大概是讓台南市與國際接軌。例如今年三月我帶領府城美食團第一次跨國展出「新加坡――台南美食展」,在新加坡五星級的文華飯店進駐一週,征服新加坡人的胃口,同時也順便在「早安,新加坡」電視節目中,介紹台南及台南古蹟,並拜訪新加坡文藝復興的推動者 劉太格 先生。今年五月初,又帶領台南具國際水準的「謝十鼓術擊樂團」代表台灣參加韓國大田市舉辦的第二屆國際童玩節,結果在十一個受邀國家中,以謝十最受歡迎,並以「台灣」名義與中國代表隊平起平坐。我們的聽眾與掌聲都超越中國,實現了陳總統所謂「站起來,走出去」的理想,並結交了無數國際友人。
同時我也催生了一場戰後五十五年來台南最隆重的「二二八紀念音樂會」,由金希文指揮的音契合唱管弦樂團做盛大演出,把台南人林宗義、陳文婉催生的蕭泰然不朽的作品〈一九七四序曲〉及〈福爾摩沙的天使〉,分別做台南及台灣首演,把目前蜚聲國際的二位台灣作曲家蕭泰然與金希文的作品介紹給台南鄉親。這場音樂會不但全場幾乎滿座,也使不少聽眾感動得落淚。
今年3月18日我邀請實力與馬友友相伯仲的府城人子弟――楊文信來台南市立藝術中心演出時,讓聽眾體會到府城人的驕傲。府城不但有名小提琴家胡乃元及名鋼琴家陳瑞斌,現在又多了一位蜚聲歐洲樂壇的楊文信。當他演出台灣民謠〈白鷺鷥〉時,正如卡薩爾斯演奏他的加泰隆尼亞的故鄉民謠〈白鳥之歌〉一樣的動人。楊文信對他的精神故鄉台南產生了特殊的情懷,這種對故鄉的愛,透過他的大提琴,使不少知音感動落淚。
這場音樂會後,楊文信見到了他多年不見的三位台南姑姑,並告訢我,他擔任大提琴首席的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今年6月6日及6月9日將分別演出馬勒的第八、九、十交響曲,並邀請我去參加。雖然最近十年來,我變成標準的馬勒迷,曾在美國、台灣、歐洲的音樂廳聽過馬勒第一到第八交響曲的演出,但與馬勒本人一樣,尚未在音樂廳聆賞過他的第九與第十交響曲,因此頗想完成個人聆賞馬勒十大交響曲的願望;但因六月初議會尚未結束,不敢馬上答應。
不久台南藝術學院的博物館系 張譽騰 教授送我一份最近才在維也納成立的音樂博物館的資料,看完後頗為動心,很想到維也納一睹該館的廬山真面目,更期待音樂人才輩出的府城,也能有全台第一座音樂博物館的出現;加上明年10月準備在慕尼黑的世界民俗美術館展出他的大作「迓媽祖」的台南美術大師林智信,要我為他打頭陣,去看看這間美術館的準備情形,於是我決定向議會請假四天,接受楊文信的邀請,以藝術朝聖者心情到慕尼黑與維也納做一百小時的雙城之旅。
6月5日半夜我坐長榮到巴黎,再坐德航到慕尼黑己是6月6日的中午。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人口一百二十萬德國第三大城的慕尼黑,因為捷運很方便,就坐捷運到楊文信為我預定的希爾頓飯店。在車上碰到一位由柏林來慕尼黑探親的德國女建築師,她的英文還不錯,於是我就跟她聊起我在大學時代引介來台灣的德國建築大師Walter Gropius愛上馬勒夫人愛爾瑪(Alma)的故事。經過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馬勒根據歌德《浮士德》最後開創新天地、歌頌永恆女性為主題,寫出了他一生最偉大的作品,並把此曲獻給他心目中的永恆女性――愛爾瑪,不但挽救了他的婚姻,即使在他去世後,愛爾瑪仍然懷念他的人與作品。我告訢她,我來慕尼黑的目的,就是想在今晚聆聽這首馬勒心目中最偉大的作品:第八交響曲。她說她也很想來聽,可惜據楊文信說,票已經在數週前就賣完了。
在音樂會演出前兩小時,楊文信邀我到一家小而美的德國餐廳。我點的德國滷肉,確實沒有我們台南的滷肉那麼好吃,在美食方面,我們台南是世界第一。楊文信說他們樂團最近先後演出貝多芬第九、英國作曲家布萊頓的戰爭鎮魂曲(War Requiem)以及今晚的馬勒第八,他說這些感人的作品,一定會繼續流傳下去。在馬勒的所有交響曲中,他說他最喜愛第九交響曲。
當馬勒在1911年五十一歲去世時,紐約有一位音樂評論家說:「馬勒又臭又長的交響曲,大概在他死去後,不會有人再想去聽他。」顯然楊文信是對的,這位評論家是錯的。透過華特(Bruno Walter)、伯恩斯坦、索第、庫布里克等指揮大師的努力,馬勒音樂的復活成了二十世紀樂壇的奇蹟,從西方的美國到東方的新加坡到處都有「馬勒迷俱樂部」(Mahler Fan Club)的存在,世界各大交響樂團都在灌製全套馬勒交響曲的CD。今年是指揮大師馬捷爾在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擔任常任指揮的最後一年,他以九場馬勒全套交響曲作品的演出,作為他的告別禮物。6月6日的馬勒第八及6月9日的馬勒第十及第九是他的壓軸演出,也是他獻給慕尼黑愛樂者的永恆紀念。
慕尼黑的愛樂音樂廳已經不是馬勒1910年9月12日世界首演他的第八交響曲的那個節慶音樂廳。這座音樂廳與台南市立藝術中心一樣是十七年前建的,座位也是兩千左右,音響也與台南一樣好,室內格局有點像柏林的愛樂廳。音樂會在八時準時開始,指揮家馬捷爾是伯恩斯坦之後,最具國際聲譽的美國指揮家,十一歲就開始他的指揮生涯,現在是他一生的成熟階段。他與海汀克(Bernard Haitink)是目前活著的馬勒作品的權威指揮家,這是他指揮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最後一個音樂季,明年他將落葉歸根,回到美國擔任紐約愛樂的常任指揮。
不像九十二年前馬勒在慕尼黑世界首演第八時,共預演了五次,動用了一千零二十八人:女高音三人、次女高音二人;男高、中、低音各一人,交響樂團一百七十一人,合唱團八百多人。馬捷爾此次演出,因受場地限制,合唱團才二百五十人,交響樂團約一百人,而且才預演兩次而已。雖然不像當年馬勒的世界首演氣勢那麼浩大,但比起一般的音樂會演出,還是頗為壯觀。今天的演出全場爆滿,聽眾以中老年人居多。1970年代我在紐約時,經常有機會聽馬捷爾的演出,那時他是年輕天才型的指揮家,很少演出馬勒作品;目前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因此才能了解歷盡滄桑的作曲家馬勒的心情。
馬勒曾把他創作的這首、他自認是一生最偉大成就作品底心路歷程告訢他的精神弟子荀貝格(Arnold Schoenberg)(十二音派大師):「彷彿上帝在命令我寫此曲,記得那股創造的衝動不斷地衝擊我,一首偉大的作品就這樣孕育而生。但創作者並沒有感覺到創作的辛苦,他似乎覺得自己不過是上帝的奴僕,在衪底逼迫下,他不停工作直到完成。」馬勒這首九十分鐘的作品,重新捕捉他的第二交響曲〈復活〉的精神,並把交響曲與合唱帶到最高的藝術境界。
在此曲中,馬勒把神聖的愛與世俗的愛融合在一起。全曲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根據九世紀時Hrabanus Maurus大主教所創造的拉丁聖詩〈神聖精神的創造者請降臨吧〉,第二部分是根據歌德《浮士德》的最後一幕。主題包含神聖救贖的應許、開創一片自然的新天地以及對永恆女性的歌頌。第一部分宗教的氣息比較濃厚,第二部分則人文主義的精神比較豐富;因此馬勒的第八融合了貝多芬的彌撒曲與第九交響曲「合唱」二者之優美於一身。
這是我生平第二次聽馬勒第八的現場演出,第一次是在九二一大地震的前一天,由名指揮家海汀克在柏林愛樂廳,演出馬勒第八。那時我個人的結論是,馬勒第八的第一樂章超越貝多芬第九的第一樂章,但貝多芬第九的歡樂頌的結尾,尚未被馬勒超越過。因此誠如德國文學大師諾貝爾獎得主湯瑪斯.曼(Thomas Mann)之言:「馬勒第八是二十世紀所有藝術形式(包括文學、美術、音樂等)中最崇高偉大的藝術創作。」但就整部西方音樂史而言,貝多芬的第九合唱仍然是最偉大的作品。柏林愛樂不管是樂團的表現或音樂廳的水準,都是世界一流的,而海汀克對馬勒的詮釋也非常富有深度,但並沒有使我感動得落淚。
這次在馬勒九十二年前世界首演的同一地點:慕尼黑,再度親聆馬勒第八,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最近三年來,我對馬勒一生的心路歷程及他與夫人絕代佳人愛爾瑪的關係有更深入的了解,無形中幫助我更能體會馬勒音樂的境界。馬捷爾顯然有驚人的記憶力,他不用看譜,雖然只預演兩次,但駕輕就熟;指揮揮灑自如,魄力十足,龐大的合唱團與樂團在他的指揮棒下,己經渾然一體,不但發出了人類聲音,並達到天人合一與大地結合的宇宙之聲。當馬捷爾強有力地結束第八的上半部時,再度印證了我三年前個人的結論:馬勒第八的第一樂章比貝多芬第九的第一樂章更感人。
而下半場結束的最後五分鐘的高潮樂段,馬捷爾有非常精彩的詮釋,讓我對馬勒音樂所傳達的信息有了一場頓悟。正如我在初三時,看改編自托爾斯泰小說《復活》的電影,被托翁人道主義的精神所感動而落淚,此次在結尾的高潮,也被馬勒音樂中的寬恕精神,把個人的愛化為宇宙的大愛而感動落淚。馬勒把這部偉大的傑作獻給愛妻,不但挽救了他的婚姻,也寬恕了愛妻的不忠,並把她重新視為生命的重心與引領人類心靈上升的永恆女性。因此即使在馬勒去世後,愛爾瑪仍常與女兒一起彈奏馬勒第八的主題來懷念他。
在西方音樂史上,有兩個歷史性的日子,是永遠不會被忘記的:一、1824年5月17日,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在維也納世界首演,獲得空前的成功。當樂曲結束時,聲樂家卡洛琳˙溫格輕輕地引他轉向觀眾,接受他聽不見的掌聲,歷史永遠不會忘記這段感人的片刻。二、1910年9月12日,馬勒的第八交響曲在慕尼黑世界首演結束時,全場聽眾為馬勒起立鼓掌達三十分鐘之久,打破了有史以來Standing Ovation的紀錄,也是二十世紀音樂史上最成功的首演。但是這場馬捷爾的馬勒第八,獲得一半聽眾的起立鼓掌十分鐘而已,卻為馬捷爾在慕尼黑的指揮生涯劃下完美的句點。而
對我個人而言,這是我生平第三次在音樂會上,體驗到這種用錢買不到的精神高潮。這是我1970年4月15日在紐約林肯中心,聆聽二十世紀大提琴泰斗卡薩爾斯演奏〈白鳥之歌〉及1995年6月3日聆賞蕭泰然〈一九四七序曲〉世界首演之後,最感動的一場音樂聆賞經驗。那次我被卡薩爾斯對他祖國加泰隆尼亞之愛所感動,同時也被蕭泰然對祖國台灣之愛所感動,這次我被馬勒為整個人類創作偉大的音樂史詩的精神所感動;慕尼黑這個城市也將因為馬勒的音樂,而變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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