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沙卡洛夫──李鎮源

台灣的沙卡洛夫──李鎮源

 

在日治時代五十年間，台大醫學院是全台灣唯一的醫學院，所培養出來的一千八百八十八位醫師，不但在本行的醫學領域有傑出的貢獻，建立了現代化的醫療體系與醫學水準，同時也是台灣民主運動的發源地。被稱為「台灣人救主」的蔣渭水與現代台灣文學之父的賴和，都是台北醫校（台大醫學院前身）的畢業生，他們成立台灣文化協會，創辦《台灣民報》、文化書局，創建台灣民眾黨，都在台灣近代民主運動史上掀起巨大的波浪。但這種光榮的傳統，在國民黨統治時代慢慢消失了。由於社會的多元化與十里洋場的拜金主義瀰漫整個社會，台大醫學院的畢業生在戰後四十多年的民主運動史上，不但不是領導者，反而落伍在整個社會後面。但最近一年來，經過「沈富雄事件」及「李應元事件」的洗禮，台大醫學院校友追求民主的傳統精神頗有復活的趨勢。

 

大約在半年前，當年精神上的摯友 沈富雄 醫師被關了六天，我很感慨地在《自立晚報》發表一篇〈愛國懷鄉的沈富雄〉，提到：「如果台大醫學院老教授都站出來追求自由民主時，台灣就有希望了。」我的老 師李鎮源 教授終於從學術的象牙塔走出來，投入民主改革的群眾運動，無疑是整個台灣希望的象徵。台大醫學院先賢所建立「憂國憂民」的偉大傳統，再度真正地復活了，台大醫學院再度變成一座民主運動的活火山，而整個台灣醫界也瀰漫新生的青春氣息與奮戰的活力。國民黨四十多年來刻意建立的聲色犬馬十里洋場文化，再也腐蝕不了這些覺醒的醫師的心靈。

 

在台大醫學院教授中，具有國際聲望的並不很多，在日治時代以杜聰明的蛇毒研究最出色；在戰後國民黨統治時代，則以 李鎮源 教授（1915〜2001）的蛇毒研究，以及 林宗義 教授（1920〜）在精神醫學的研究和宋瑞樓的肝病研究，最受國際學術界的器重。雖然 李 教授的學問是第一流的，但他的口才卻無法與學問相匹配。在大四上他的藥理學課時，我並不覺得他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我們尊敬他的人格更甚於尊敬他的學問，他是台灣醫界正直人格的代表性人物。但最近他參加「廢除刑法一百條」運動，據說每一場他的演講，都深深打動聽眾的心，甚至讓聽眾感動落淚，顯然這位脫胎換骨的 李鎮源 教授與我們當年記憶中的 李 老師，已有很大的不同。以前他只能touch我們這些醫學生的mind，現在卻能touch所有覺醒的台灣人民的heart。蘇聯產生了一位知識分子的良心沙卡洛夫（Andrei Sakharov），中國產生了方勵之，我們台灣也終於有了李鎮源。

 

今年5月底，我返台參加「民間憲政會議」時，台大醫院小兒科副教授 楊明倫 醫師邀我到台大醫院第七講堂演講「一位 文化 醫師的心路歷程」。對這個邀請我非常感動，我離開台大醫院已有廿三年之久，這些學弟居然還沒忘記我。作為一個小兒科醫師，我只是稱職而已，並沒有什麼學術上的貢獻；他們請我演講，大概是因為看過我創辦的新潮文庫與台灣文庫吧？

 

那天大約有六十位左右的聽眾，其中兩位是我過去的師長 李鎮源 教授與 江萬煊 教授，看到師長來聽我這平凡學生的演講，讓我內心非常感動。那天我把近十年來我在海外推動「台灣文化國際化」所做的努力向校友與師長略作報告，最後建議校友合力創建「蔣渭水大學」，並以此為中心推動一場台灣文化復興運動，重建台灣人的心靈與社會，並由真正愛台灣甚於一切的人來統治台灣，台灣才有希望。演講後， 李鎮源 教授馬上訂購全套台灣文庫送給醫學院圖書館，並介紹蔣渭水的大兒子 蔣松輝 先生與我認識，這是我此次返台最大的收穫。那天我不是用母語演講，而且對我個人而言，題目也是老生常談，但或許這是台大醫院戰後第一次以「台灣文化」為主題所作的演講， 楊明倫 醫師事後告訴我，這場演講對台大醫院的校友頗有impact。

 

李鎮源教授此次挺身而出，並不是突變，而是有其長期的歷史淵源。他最近到獄中探望台大醫學院校友李應元，一定讓他回憶起在白色恐怖犧牲的好友 許強 醫師。當年日本醫學界認為許強是台灣醫師的傑出精英，有獲得諾貝爾獎的潛力。李鎮源不願意看到李應元這位優秀的公共衛生學專家變成第二個許強，終於勇敢走出學術的象牙塔，以七六高齡投入群眾運動的洪流；他的侄兒胡乃元也受這位舅舅的感召，第一次為靜坐的良心勇士演奏世界名曲，希望他能像加泰隆尼亞的卡薩爾斯一樣，以他的樂器為武器，向不義的政權挑戰。

 

有刑法一百條的存在，台灣就不是現代化的國家。東西方的民主國家沒有一個國家有這種條文存在，這是國民黨內一些獨裁思想者剷除異己的工具。事實上目前統一比獨立更危害台灣兩千萬人民的福祉與利益，如果刑法一百條對主張台獨的人處以重罪，那麼對那些公然跑到北京獻媚中共的國府官員，也應該處以重刑，因為他們已嚴重損害台灣人民的尊嚴，並可能做出出賣台灣人民利益的事。

 

為了讓台灣早日變成現代化國家，為了救他的學生李應元，我們的老 師李鎮源 教授終於勇敢站出來了。過去他是我們藥理學的老師，現在變成我們良心的導師，在他理性、熱情與智慧的領導下，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的家鄉會變成沒有刑法一百條、沒有禁書、沒有政治犯的真正自由民主國家。11月23日洛城所有的醫學團體將聯合為他舉辦一場演講會，希望大家不要錯過這場民主奉獻者的良心洗禮。 李鎮源 老師，過去我們為您的學術成就而驕傲，現在我們為您的良心奉獻而自豪，我們從內心的深處向您致最大的敬意，並追隨您的腳步（1991年11月14日完稿於洛城，原載於1991年11月22日北美洲《太平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