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0日 星期三

憶馬水龍(1939-2015)


(追憶與馬水龍同在的人生美好時光)

三個月內台灣痛失二位國際級作曲家

 短短不到三個月,台灣損失了二位國際級的作曲家,2015年2月24日蕭泰然安息於洛杉磯家中,投入上帝的懷抱,享年77歲;在去逝當天我們就知道蕭老師回去天國的消息,第二天台灣各大報都有大幅報導蕭泰然的事蹟;但是2015年5月2日馬水龍在台灣去逝時,除了他親密的家人和他的親密戰友邱再興外,幾乎沒有一位朋友知道他的死訊,包括他的傳記作者陳漢金教授,和他的春秋樂集的接棒者顏綠芬教授,台灣各大報也沒有任何有關他的報導,直到去逝後第九天的5月11日邱再興文教基金會,才宣布他的逝世消息,告訴我們台灣樂壇又失去了一位作曲大師和樂於助人的教育家,同時也是一位理想主義者與一位台灣的愛國者。
   在美國思鄉的蕭泰然,近七年來,數度走過死蔭的山谷,因此他逝世的消息由美國南加州傳來,是意料中之事,我們也不再期待,蕭老師能再為台灣寫出不朽之作,因此他的去世,對他個人和家人都是一種肉體的解脫,大家都以祝福的心情,知道他的心靈已經回到他那至愛的朋友耶穌的永恆懷抱;可是住在山明水秀關渡的馬水龍,2015年我幾乎每個月都有機會碰到他,而每次碰到他,至少外表上看來,他總是 生龍活虎毫無病態,而且都會聊到未來的理想,以及他想做的事情,加上他和我都是新任台北市長柯文哲的文化顧問,因此我們最近常常在電話上討論:如何使台北成為「台灣文藝復興」之都的理想。

最後的邂逅

     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2015年3月10日,他特別打電話邀請我參加,他終身的親密戰友邱再興的處女作「捨得」的新書發表會,那天許多名人的演講,我都忘了,唯獨我的姪女廖皎含演奏馬水龍的鋼琴作品,令我印象深刻,終身難忘,會後我們三人一起合照留念,我聼過無數次的馬水龍作品的音樂會,但唯獨這一次跟他合照存念,雖然我本身也是醫生,但完全看不出來馬老師已經是癌症末期的病人,那天他外表神情愉快,氣色也不差,因此七週之後,傳來他去世的消息,實在是意料之外,令人非常震驚,他還有那麼多夢想等待他去實現,因此他的去世,更令人不捨,的確他的去世給台灣的文化界帶來巨大的損失。

君子之交淡如水式的音樂知交

    我與馬水龍不算是親密戰友,但卻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式的音樂知已之交,我念建中三年,他念國立藝專,雖然二個學校就在南海路遙遙相望,彼此並不認識,但是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的大河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卻是我們那時共同熱愛的讀物,對我們兩人日後的音樂觀與理想主義有重大的影響。1968年我台大醫科畢業之後,出國到紐約十年,雖然聼了將近五百場音樂會,都是廿紀世界名家的演出,但卻從未聼過台灣作曲家的作品,因為舉辦家庭音樂會,而認識了小兒科同事的夫人:陳芳玉女士,她出身茱麗亞音樂學院,是名師羅西娜.列賓(Rosina   Lhevinne1880-1976)的高足,她後來在美國人社區大力推廣台灣作曲家的作品,尤其賣力介紹江文也、蕭泰然和馬水龍的作品,1978年我搬到南加州之後,我在1983年介紹江文也給她,1990年又介紹正在創作鋼琴協奏曲的蕭泰然給她,而她也在1987年介紹馬水龍給我,原來馬水龍在1986年獲得美國國務傅爾布萊特獎學金,來美國考察和研究,記得1987年馬水龍在紐約林肯文化中心的Alice Tully Hall舉行全場的馬水龍作品發表會,這是台灣作曲家有史以來,第一次有機會在美國音樂首都的紐約,全場演出個人作品發表會,那時紐約時報知名樂評家Bernard Holland説:「綜觀馬水龍先生之作品,他突破了東西方音樂的藩籬,並揉合了東西方音樂不同之表現手法與傳統特質,予以平衡處理,成功地表達他自 我文化內涵與思想,而不落俗套,實為難能可貴。」這位評論家確實是馬水龍的知音;同時催生者之一的鋼琴家陳芳玉,很興奮的告訴我音樂會非常成功。不久在返台之前,馬水龍路過洛杉磯,記得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新秀作曲家吳丁蓮家裡,我跟前輩作曲家陳泗治一起去與他相會, 大家在那裡歡聚3小時,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馬水龍,那時大家對台灣音樂的未來充滿希望。

海外台灣人在溫哥華創造文化奇蹟

    1996年由恩師林宗義主持,合唱指揮陳慧中策劃的台加文化協會,邀請加拿大著名的溫哥華交響樂團,全場演出臺灣作曲家的作品:第一首是馬水龍的「梆笛協奏曲」;第二首是金希文的「第三交響曲」(世界首演)第三首是蕭泰然的「小提琴協奏曲」(加拿大首演由林昭亮獨奏),這場音樂會是歷史性的盛會,台灣作曲家的作品终於在國際樂壇出頭天了,而三位作曲家馬水龍、金希文和蕭泰然也全部出席,最後指揮克萊.密契爾與3位台灣作曲家和林昭亮和陳中申一起出來謝幕時,那真是台灣音樂史上最大盛會,最榮耀的一刻,這二場音樂會蓋冠雲集,創造了海外台灣人的文化奇蹟,那是我第二次見到馬水龍,大家聊得非常愉快。
    1990年我和蕭泰然催生的「台灣文化之夜」,在洛杉磯的日美劇場舉行,我們邀請北藝大教授陳泰成,演出馬水龍的「漁港素描」,這首作品充分顯示馬水龍對故鄉基隆的愛戀,以及他用音樂描寫風景的音繪功力,可以説是他的印象派代表作,海外同鄉都非常喜愛這首鋼琴精品。

馬水龍的「關渡隨想」印象深刻

   1997年我返台服務於門諾醫院,第二年記得許常惠和馬水龍等音樂家,來花蓮開學術研討會,會議之後大家一起喝酒聊天,渡過充滿歡樂的一晚,許常惠留學法國,把歐洲現代音樂的傳統介紹到台灣的先驅,他深受杜步西等法國現代作曲家的影響以及巴爾托克採集民間音樂的影響,許常惠和史惟亮一起推動台灣民間音樂的採集,那時蕭泰然和馬水龍都是他們的手下大將,2000年許常惠過世,馬水龍就很自然地成為許常惠創立的「亞洲作曲家連盟」的接班人。記得2001年4月23日馬水龍的鋼琴協奏曲(関渡隨想)在台北國家音樂廳世界首演時,他特別邀請仍然在花蓮門諾醫院上班的我去,我趕緊下班後坐飛機過去,差點來不及聼這場精彩的首演,聼完後我意識到郭芝苑、蕭泰然和馬水龍都在台灣音樂史上留下一首不朽的鋼琴協奏曲。

咱們友誼的一段黃金時代

   2005年我搬到關渡後,成為馬水龍的鄰居,那是我們友誼的一段黃金時代,我經常跑到他那腑瞰関渡平原的美麗房子,閒聊或聼他的新作,記得有一次他放了他的鋼琴協奏曲在羅馬尼亞首演的版本,特別令人感動,我也開始經常參加 他在1989年在邱再興文教基金會支持下創立的「春秋樂集」,因此才有機會聼到無數年輕一代作曲家的作品,而每蓬他有新作發表,他一定會送我最好的貴賓席,並親自開車送我到音樂廳,記得最感動的一次世界首演是馬老師的「無形的神殿」,由邱君強指揮,由國台交演出,這是馬水龍有一次登上玉山時,深刻感受到台灣山林之美,使他全身震撼,而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他對祖國台灣之愛,於是他用台灣名詩人李魁賢的詩:「無形的神殿」,創作出他的不朽之作。這首曲子也把原住民特有的遼亮呼喚放進去,聼完後全場聼眾起立鼓掌,我也直覺地覺得馬水龍的「無形的神殿」和蕭泰然的「1947序曲」,是近代台灣作曲家最具國際水準的作品,也是他們二人一生的傑作。
     2008年我由関渡搬到淡水之後,雖然沒有再常去他家,但是卻常常在音樂廳碰到他,那時我們常有聊不完的話題,除了音樂之外,他對時事也相當関心。2011年我在馬偕淡水長老教會,開始介紹近代台灣十大作曲家時,祗有馬水龍親自出席,向聼眾親切地告白他創作的心路歷程,尤其是講到與林懷民的雲門舞集合作的「廖添丁舞曲」時,他説他二次由基隆開車到八里廖添丁廟時,找不到靈感空手而回,直到第三次拜訪,看到日本警察的評語:「神出鬼沒廖添丁」,才觸動他的靈感,而完成此劇,這是台灣音樂史上首次把台灣歷史人物搬上舞台,後來他把它改編為管弦樂組曲,也是他一生的傑作之一。

未完成的夢:「蔣渭水的畫像」

   我和蔣里容都是蔣渭水基金會的理事,而蔣里容的父親又是馬水龍的媒人,関係非淺,因此我們二人一直期待,能有作曲家為日治時代台灣人的救世主蔣渭水創作一首曲子,而馬水龍也對蔣渭水好也頗為祟敬,因此我們曾先後期待馬老師為蔣渭水的一生做曲,而馬老師説:千萬別給他任何作品奨助金,靈感一到他就會寫,為此我去年特別到他家,送給他美國作曲家柯普蘭創作的「林肯畫像」,現在隨著他的仙逝,「蔣渭水畫像」不知何時才能出現?
    最近半年來我和馬水龍接觸比較頻繁,主要不是為了音樂,而與2014年11月29日的台灣大選有關,馬水龍不僅是學院派的音樂家,他也非常関心社會大眾的生活與台灣的前途,過去基隆是與高雄平起平坐的海港,如今高雄在歷屆民進黨執政下,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相反的基隆在歷屆國民黨執政下,日益破敗,毫無建設,因此馬水龍和邱再興這二位基隆之子,對台大城鄕所畢業,而且相當重視文化的民進黨市長候選人林右昌寄於厚望,並認為他將會帶動基隆的文化復興,因此在大選之前二週,馬水龍、邱再興和我一起開車到基隆為林右昌加油,據說這是馬老師的第一次政治秀;基隆巿長林右昌當選後,在今年邀請馬水龍、曾道雄、邱再興、陳其南、楊其文、歐秀雄和我等文化界人士聚集在一起,林右昌確實有推動基隆文藝復興的雄心壯志,如今基隆的文化大師過世了,希望不久的將來,基隆有「馬水龍紀念館」與嶄新的「馬水龍文化中心」的出現,來帶動整體基隆的文化復興。

期待台北成為台灣文藝復興之都

   至於台北市的柯文哲現象 ,馬水龍和我,雖然沒有直接投入選戰,但卻以旁觀者的身份,投入相當的關注,我們對柯文哲正直説真話的快人快語作風都很欣賞,因此去年11月29日柯文哲以台灣獨木舟打敗中國的大連艦隊,我們都給予祝福,我們二人也很樂意地接受了柯市長的文化顧問之職,但馬老師是大顧問,他有直接參加台北文化局長的咨詢委員會之職,而我祇是小顧問,祗幫忙5月31日要在市政府舉行的音樂會而已,但是我們常常在電話中討論,如何幫忙柯市長把台北變成「台灣的文藝復興之都」的理想,可惜在理想還未實現之前,他已經先離開了我們。
    今年二月我們一位頗祟拜馬老師的鄰居陳弘益先生,邀請馬老師和我
以及另一位鄰居張達夫先生,一起在紅毛城對面的La Villa餐廳,聆聽馬老師暢談他當年留學歐洲的心路歷程,整整3個小時,絕無冷場,那天我們3個聼眾都心滿意足,彷彿聆聽一場精彩的音樂會,日後再聼馬老師的作品,一定會多一份親 切感,因為我們對他的生平已經多 了一份瞭解。可惜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聼他講精彩的人生故事了。
   馬水龍和蕭泰然都是近代台灣音樂史上,一代大師級的人物,而且他們的作品都最具國際水準而且非常平易近人,在為人處事上二人都謙冲為懷,樂於助人,但是因為馬水龍是台北藝術大學的音樂系創系主任並擔任過北藝大校長,他吸引無數國內外音樂人材:例如許頌仁、蘇顯達、簡名彥、陳泰成、魏樂福、劉鉅渭、賴德和和潘皇龍等,他把北藝大變成國內第一流的藝術大學,他十多年的音樂教育家的奉獻,犧牲了個人的作曲時間,實在居功厥偉,在這方面的貢獻,顯然他的貢獻範圍比蕭老師大得多,事實上馬水龍祗比蕭泰然小一歲,但是馬老師一直以長輩之禮對待蕭老師,二人互相提攜、互相敬重。

世界級的作曲家

    從下面二件事就可以証明馬水龍是世界級的作曲家,他的「梆笛協奏曲」於1983年由羅斯托波維奇指揮美國國家交響樂團在台北孫文紀念館演出,並以衛星實況轉播至美國,透過PBS公共電視網轉播全球,這是台灣作曲家的作品,第一次被全球聼到,深獲好評;2000年馬水龍的名字被列入西方最著名的葛氏音樂辭典,與周文中和許常惠齊名,2000年政黨輪替,在陳水扁總統就職音樂會上,他發表了一首短曲,由詩人許悔之作詞,這首「天佑吾土福爾摩沙」(合唱管弦樂曲)充滿他對台灣這塊土地之愛,同時對台灣的未來充滿樂觀的期待,也是他的傑作之一。2012年他獲得國立台灣大學榮譽博士學位,他也邀請我出席盼奬音樂會,在那裡我碰到了馬老師的得意門生陳世惠,她告訴我她之成名於美國樂壇,主要得力於馬老師在台灣的教導所建立的基礎,馬水龍幾乎得過所有國內的音樂獎(包括行政院文化奬),而且都比蕭泰然更早獲獎,因此他的一生備受國內外樂壇的肯定。

馬水龍渡過了豐富而完美的人生

    綜觀馬水龍七十六年的人生,他可以説是渡過豐富而完美的人生,他有一位賢慧的鋼琴家的妻子許子珍,他曾説他每一首鋼琴曲都是獻給老婆的禮物,他有二個非常優秀的兒子,他有一位終身在背後支持他的同鄉企業家邱再興,他在音樂界有許多知己之交,而且他桃李滿天下,台灣音樂界不知有多少學生直接間接受他的影響,同時他的無私的胸襟,他對台灣文化主體性的重視,他可以説是最適合領導,21世紀台灣文藝復興的指標性人物,他常常對我説: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下一部創作,如果上帝讓他多活10年的話,相信他將會給台灣留下更多豐富而多彩的音樂文化遺產,總之,他已經給台灣和世人留下夠多的美好音樂禮物,安息吧!馬老師,你的超越的人格和永恆的音樂,將會永遠地留在我們的心中。現在我以馬水龍在2012年講過的一句話,結束我的追思之文。他説:「不管是西方音樂還是東方音樂都有其優點,只要彼此運用得當,就能相輔相成,豐富創作;而傳統文化是我們國人立足的根本,只要我們肯花心力去重視、去探討、去深耕、去身體力行,再進一步從精髄當中去創新,相信未來全世界都會向我們看齊。」
    如果人死後有靈魂的存在,那麼我相信馬水龍和蕭泰然已經到那更美好的世界,彼此相會了,他們都讓台灣音樂在世界樂壇佔一席之地,他們倆人都是台灣之光的歷史人物,與他們二位成為知心的朋友,是我一生最大的榮幸。(2015年5月19日完稿於北藝大圖書館)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