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悲情一生的天才
輔仁大學醫務副校長 江漢聲
很榮幸能為 林衡哲 醫師學長的書寫序,因為他是我們學生時代景仰的對象,他主持的「新潮文庫」可說是當時台灣知識沙漠時代的綠洲,讓我們吸收這些甘泉而成長。 能為林 醫師的《西方音樂巨人――馬勒》作序更感殊榮。我們同是投入音樂很深的醫師,彼此相知相惜, 和林 醫師談古典音樂,不禁感歎他是「台灣一本活的音樂字典」,其中,馬勒和馬勒的音樂又是他的最愛和專精。本書的權威性不容置疑,我能成為寫序者之一,分享觀感也深以為傲。
我個人對音樂的偏好之一,是推廣音樂治療和相關的研究,所以我對音樂家本身的人格特質、身心疾病對他的人生歷程和創作上的關聯很有興趣。這樣的分析或許可以更深入了解其音樂的內涵,也或許能給喜歡該音樂家的人做「同理心」的參考。如果我們試著從本書資料去分析馬勒的人格特質、身心疾病和人生歷練,再回來聽他的音樂以為印證,想必更心有戚戚焉。
如果要用最簡單的一句話形容馬勒,我想應該是「悲情一生的天才作曲家」。馬勒的人格特質和他的音樂一樣,有相當與眾不同之處。就精神心理層面的分析,他有多種異於常人的焦慮、躁鬱、強迫性精神衰弱等,而他在一生痛苦經歷中不斷思考生命與死亡,融入他的音樂中做深沈的超脫,也把黑暗的死亡昇華到壯麗的復活,這些都反覆出現在他的交響曲之中。我個人在醫學院的「生死學」課中講授一堂「從音樂、藝術看生死」,就把馬勒和他的音樂當成主題之一,以他的《大地之歌》和第二號交響曲《復活》做鮮明的舉例。
《大地之歌》是我認識馬勒的入門之曲,其實這首曲子也完整地以馬勒獨特的音樂之美刻畫他自己的身心痛苦。在所有音樂中,情感元素最重的當屬人聲。馬勒音樂特點之一就是「人聲」的巧妙運用,他有五首交響曲用到人聲;他的歌曲把自己那種傷感、不安、悲嘆、沮喪、疲憊,種種負面的情緒,夾雜著偶而的狂野激昂,用前所未有的調性和樂器配置表達到極致。
在1907年開始譜寫《大地之歌》時,馬勒已被診斷出心瓣膜的疾病,終日惶惶、魂不守舍。而這年7月他的長女也死於猩紅熱,連帶的與妻子愛爾瑪的感情生變。這些生命的重擊使他覺得人生幾何,甚至不敢把這首曲子冠以「第九交響曲」,因為幾位前輩大師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都以「九」為終結。《大地之歌》表現出無助又不想屈服宿命的吶喊,應是馬勒現實生活中的心聲。
第二交響曲《復活》則更莊嚴地演繹馬勒的生死觀。承續第一號交響曲《巨人》的葬禮進行曲,思索生命的意義,也從現實人生進入對死亡的憧憬,最後以光芒萬丈、天崩地裂的復活結尾,反映出馬勒的心靈世界。從早期對死亡的焦慮、關懷生命卻又厭世情結,不斷在追尋夢境和宗教神秘的意境,似乎與當時維也納開創潛意識心理學的弗洛伊德(也是馬勒的醫生)、表現生老病死的畫家克林姆(Gustav Klimt, 也是愛爾瑪的追求者之一)做完美的藝術結合。馬勒所有的交響曲中,大概只有第三號譜出快樂開朗的心境,不觸及「死亡」或「空虛」的哲學宇宙觀,或許這就是他人生歷程中的悲情特質吧。
本書詳述馬勒一生的音樂事業。他是百分之百的指揮和作曲天才,而在指揮樂團的時間上遠遠超過作曲,在指揮的成就上也不下於作曲。這和他的另一個人格特質有一定的關連――自大高傲的 暴 君性格,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是躁鬱而又有妄想的傾向。從家鄉的樂團到萊比錫、布達佩斯、漢堡、維也納、紐約,馬勒不僅指揮當時所有的頂尖交響樂團,而且才華備受肯定,可說如日中天、不可一世。除了本身對各家音樂的深度了解之外,他指揮的風格也有獨到的霸氣,成為指揮界「矮小的巨人」。馬勒的嫡傳弟子華爾德(Bruno Walter)對他的描述是:「他的臉色有點蒼白、身材有點瘦、身高才五尺出頭;他的面貌狹長,陡峭的前額被濃密的黑髮包覆,眼鏡背後是炯炯的眼神,臉上呈現悲傷與幽默的線條。當他跟別人說話時,表情的變化非常豐富。」
馬勒指揮樂團的影響力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後期,包括大西洋兩岸的兩大巨擘卡拉揚和伯恩斯坦,人們甚至可以從伯恩斯坦指揮的姿態看到馬勒的影子。馬勒在創作上多少也有這種君臨天下的氣魄。從本書的敘述中,我們大略知道馬勒從年輕起就崇拜兩位前輩大師,一是莫札特,一是華格納;前者在人格和作曲天才上也有躁鬱的特質,後者則是音樂史上狂妄的創造者。馬勒指揮的曲目大概以這兩位的作品最為常見,而且成為那個時代這兩位大師歌劇的最佳詮釋者。
1883年2月13日華格納過世時,馬勒跑在街上,如精神錯亂般放聲大哭,人家還以為他父親死了;而馬勒臨死前還呼叫「莫札特、莫札特」,可見這兩位大師對他的影響之深。此外馬勒作品除了精巧的樂器配置、歌劇的故事構思之外,並有巨大的樂群結構和樂團編制,甚至千人合唱等壯觀的特點,也突顯其自大又缺乏安全感的潛意識面。
如果沒有愛爾瑪這個美女,馬勒的故事和音樂只有一半不到;愛爾瑪的出現,使當時氣勢鼎盛的馬勒完全臣服。在此之前,馬勒也有過戀情、多位女性知己,並和其他作曲家一樣,因感情的發酵而譜出一些樂章。然而愛爾瑪使馬勒改變了單身生活,馬勒一開始就為之傾倒,暴露出強烈的王者佔有欲;而擁有之後,又長期深陷那種害怕失去最愛的不安全感。
一開始,愛爾瑪帶給馬勒前所未有的幸福,並使他的作曲靈感大增,在1901年之後陸續創作了六首交響曲;除了有些是題獻愛爾瑪之外,婚後的作曲和演出,愛爾瑪也都參與了意見。不論愛爾瑪的音樂功力如何,這至少表示馬勒希望藉由重視她、提拔她讓她不要離去。然而悲劇還是發生了,他們的長女夭折帶來巨大的陰霾,使馬勒的擔心、猜疑和恐懼逐步成真;愛爾瑪無法壓抑她年輕奔放的情欲而有了外遇,她的情夫還肆無忌憚地向馬勒耀武揚威,已近老邁的馬勒竟可憐到無法和年輕的愛爾瑪圓房,只好求助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後者還把他診斷成「戀母情結」。事實上,這只是為馬勒的悲情一生揭開尾奏的序幕。
許多著名的音樂家和他們的音樂都有女性的元素。像修曼的克拉拉、柴可夫斯基的 梅克 夫人;而和馬勒的愛爾瑪可以相提並論的,應該是蕭邦的喬治桑。這兩位在當時出眾的女性,很快就攫取這兩位純情音樂家的心。但在渡過一段超級甜蜜幸福的時光之後,她們卻改變了面目,這個改變就像深重的一擊,使這兩位脆弱的音樂天才原有的慢性宿疾再發、惡化並迅速蔓延而撒手人寰。
蕭邦邂逅喬治桑在他二十六歲時(1836年),三十六歲那年(1846)和喬治桑因為喬治桑孩子的問題而翻臉;結核病再發後迅速蔓延至咽喉,三年後逝世。馬勒在四十一歲(1901)結識愛爾瑪,並在1902年起擁有最快樂、幸福的婚姻生活,且開展人生後半段創作的顛峰。而當四十七歲(1907)家庭遽變之後,長女的夭亡、愛爾瑪的外遇等就像馬勒第六交響曲中的聲聲重擊一樣,使他心臟內膜炎迅速惡化,四年後(1911)也撒手人間。
更巧的是,兩位女強人在可憐的音樂家丈夫過世後,仍繼續她們浪漫而豐富的生活。喬治桑在認識蕭邦以前是杜特望男爵夫人,後來認識詩人亞弗萊、律師密歇爾;蕭邦死後她繼續文學創作和巴黎的社交生活,一直到廿七年後(1876)才以七十三歲的高齡去世。
愛爾瑪雖在認識馬勒以前就有克林姆和傑姆林斯基這兩段純情,然而馬勒是她真愛的開始。1907年她開始出軌後,迷戀他的男人就包括俄國鋼琴家加布里洛維奇(Ossip Gabrilovich),而後是創辦包浩斯(Bauhaus)學校的建築大師葛羅佩斯(Walter Gropius),葛羅佩斯就是使馬勒為之崩潰的愛爾瑪的情夫。馬勒過世後,還有表現主義的藝術大師考考斯卡(Oskar Kokoschka)、名作家魏菲爾(Franz Werfel),以及一位英俊的神父豪恩斯坦(Johannes Hollnsteiner)。
愛爾瑪在1964年也就是馬勒死後五十三年,以八十五歲的高齡病逝美國紐約,結束被愛的一生。這兩位女性一生多彩多姿,或許蕭邦和馬勒只是她們生命中的過客,然而她們也豐富這兩位作曲家的心靈和藝術內涵,為人間留下永難磨滅的美麗篇章。
本書是 林衡哲 醫師嘔心瀝血的創作,也為馬勒音樂在世界、在台灣留下很好的見證。美好的藝術將與歷史並存,希望我對馬勒的心路歷程分析能使台灣的愛樂者更細讀這本書,從認識馬勒到珍愛馬勒,以他的音樂來豐實每個人的生活和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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