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6日 星期五

廿世紀東方浪漫派音樂大師:蕭泰然的生平與作品



序論 蕭泰然:廿世紀東方浪漫派音樂大師(19382015

  西方現代音樂的興起,雖然是起源於義大利文藝復興運動之後,但卻是在德奧二國集大成,並成為全世界音樂界的重鎮,即使到現在為止,全球音樂會的節目,仍然是以德奧兩國的作曲家為重心,巴哈、韓德爾、海頓成為西方古典樂派的傳統奠基者,接著莫札特繼承古典樂派的傳統,但晚期已展現出浪漫派的光芒;貝多芬雖然早期作品,頗受海頓古典樂派的影響,但自從1804年創作了第三交響曲《英雄》之後,他為西方的浪漫樂派開拓了一片新的天地,使浪漫樂派成為西方十八、十九世紀的創作主流,不僅西方各國名家輩出,並產生了無數感動人類心靈的作品。貝多芬之後,舒伯特、舒曼、孟德爾頌、布拉姆斯、蕭邦、李斯特、華格納、布魯克納等繼續把浪漫派的傳統發揚光大,最後在廿世紀初期由馬勒、理查.史特勞斯等再創後期浪漫派的高潮,並引導進入廿世紀後半期的現代音樂。
  在廿世紀初期由於受法國印象派繪畫的影響,德布西和拉威爾也在法國開創了由浪漫派轉型的音樂界的印象派;而馬勒的弟子荀貝格、魏本、貝爾格三也在浪漫派的大本營的維也納,開創了無調性的十二音派,被稱為「新維也納樂派」,開拓了現代音樂的先河;接著廿世紀樂壇的畢卡索──史特拉汶斯基也創作了《春之祭禮》、《火鳥》、《畢特羅希卡》等多采多姿的作品,而成為現代樂壇的巨擘;但是與史氏同一時代的另一位俄國作曲大師拉赫曼尼諾夫,卻繼續創作近代俄國浪漫派大師柴可夫斯基風格的浪漫派作品,而成為廿世紀馬勒之後最傑出的浪漫派音樂大師。在廿世紀的現代樂壇,仍然譜出十九世紀風格的浪漫派音樂,在西方樂壇最有名的大概就是拉赫曼尼諾夫,他的四首鋼琴協奏曲依然是熱門曲目,感人肺腑;而在東方樂壇最有名的大概就是蕭泰然,他的三首協奏曲和代表台灣人民族心聲的《1947序曲》,也經常在國內外演出,因此19951113日台北沛思基金會,在台北國家音樂廳為闊別祖國18年的蕭泰然洗麈,舉辦蕭泰然樂展時,他的主題便是:「台灣拉赫曼尼諾夫──最後的浪漫主義鋼琴詩人蕭泰然」。
  的確,台灣的蕭泰然(19382015)與俄國的拉赫曼尼諾夫(18731943)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他們二人本身都是優秀的鋼琴家兼指揮家,他們二人都曾經流浪到美國的洛杉磯,一方面享受異國的自由與風情,但同時都充滿了懷鄉的情操與憂國憂民之思:拉赫曼尼諾夫代表了流浪海外俄國人的心聲,蕭泰然也代表了流浪海外台灣人的心聲。1994年溫哥華交響樂團首演蕭泰然鋼琴協奏曲時,指揮密契爾在演出前說:「此曲是美國的TUF(台灣人聯合基金會)邀請蕭泰然寫出的一首雅俗共賞的浪漫派鋼琴協奏曲,聽見蕭泰然的曲子,猶如聽見貝多芬、莫札特的曲子一樣,您馬上可以感受到作曲家獨特的風格與氣質,雖然有人稱此曲為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五首鋼琴協奏曲,但我個人覺得此曲的風格介於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與第三鋼琴協奏曲之間。」這是一位北美洲知名的指揮家,發現他們二人之間的相似處。
  19921113日林昭亮與聖地牙哥交響樂團,世界首演蕭泰然《小提琴協奏曲》之後,有一位該樂團華裔美籍小提琴手,當面告訴蕭泰然說:「我很喜歡俄國浪漫派柴可夫斯基和拉赫曼尼諾夫的作品,但我沒有想到台灣浪漫派的蕭泰然比他們更浪漫。」聽眾很少拿蕭泰然的作品與台灣本國或中國作曲家的作品相比,但是卻常常拿他的作品與西方的西貝流士、蕭邦或拉赫曼尼諾夫相比,顯然在風格與技巧上,他深受西方音樂傳統的影響。他在台灣的國立師範大學、日本的武藏野音樂學院、美國洛杉磯州立大學就讀時,他所學的都是西方的音樂傳統,可是因為他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他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生活了39年之後才流浪美國,他有獨特的台灣情懷,加上台灣民謠及所有台灣作曲家給他的影響(例如鄧雨賢、許常惠、史惟亮等),使他的作品中,包涵了濃厚的台灣民族風格與台灣人的心靈內涵,也就是說他的作品充滿了濃濃的「台灣味」。一位南加大的美國作曲教授,他是專攻中國音樂的學者,當他第一次聆聽蕭泰然作品時,他馬上就發現蕭泰然的作品不屬於中國的音樂傳統,而有獨特的「台灣味」;日本指揮家大山平一郎第一次聽到蕭泰然的小提琴協奏曲時,他對蕭泰然說:「您的音樂有獨特的民族風格,只有台灣作曲家才能譜出像您這樣的作品,我們日本作曲家不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
  蕭老師曾經對我說過:「長久以來,我有一個感覺,我們有像林昭亮那麼優秀的演奏家,卻沒有好作品,以至於他們只好演奏別人的作品,而音樂家的責任在於將過去流傳於斯土的民謠、通俗歌謠妥善的處理,正如柴可夫斯基與西貝流士的作品,亦可聽出他們的民謠風格。整理先民的音樂文化資產,就好比摘草藥或蕃薯葉一般,不能連根帶葉還沾著泥土就拿來吃,一定要先做一番處理,我們可以抽出好的部分,把不好的再重新改寫。只要好好處理,就可以端得上檯面,一有機會,便可推上世界樂壇。」蕭泰然和馬水龍在做學生時代,都曾跟隨許常惠和史惟亮所領導的民歌採集運動,顯然他們都受到匈牙利民族音樂家巴爾托克的影響,巴爾托克運用匈牙利民謠的精華,巧妙地融入他的音樂中,創造了廿世紀的音樂傳奇,難怪連芬蘭國民樂派大師西貝流士都甘拜下風,告訴小提琴家曼紐恩說:「我認為巴爾托克是廿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
  跨越三大洲、經歷過人生的艱困坎坷,蕭泰然常常訴說著多年來對於音樂的追尋與堅持,讓他在世紀交替之際找到自己的創作使命,他確實像芬蘭的西貝流士一樣,想為自己的國族在國際樂壇爭一口氣,把台灣美好的一面傳播到全世界,因此他的創作找到愈來愈多人的認同,讓愈來愈多人重新發現他音樂中感人的「台灣味」。
  至於什麼是「台灣味」?在蕭老師的所有作品中,就是有這麼一股台灣南部人特有的腳踏實地的傻勁與誠懇。為了自己所愛的音樂、所愛的鄉土與堅誠的信仰,蕭泰然無怨無悔地面對自己生命中諸多挑戰與轉折,甘之如飴,他像貝多芬一樣,以自己的痛苦人生,創作了無數旋律優美的作品,撫慰了無數人類的心靈,同時也激發了無數的台灣人,勇敢地向美麗的國度邁進,因此蕭泰然不但是東方浪漫派大師,他也像寫出《流浪者大合唱》的義大利威爾第、以及寫出《芬蘭頌》的西貝流士,以《台灣翠青》啓示台灣子民,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民族獨立,建立美麗的國度。
  事實上,所有的台灣作曲家的作品,都或多或少具有「台灣味」,只是蕭泰然長期去國懷鄉的經驗,類似拉赫曼尼諾夫之懷念故鄉俄羅斯,又如流落巴黎的蕭邦之思念祖國波蘭,因此他們三位作曲家的作品,分別有特別濃厚的「台灣味」、「俄國味」和「波蘭味」。而且他像巴爾托克一樣,蕭泰然非常善於掌握台灣民謠的元素,完美地融入他的管弦樂作品中,與自身所擅長的音樂語言、風格,將之成功的結合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引起所有聽眾的共鳴,尤其是對「台灣味」特別敏感的台灣聽眾。
  雖然在美國樂壇上,美籍華裔作曲家周文中,以及他的弟子譚盾、盛中亮、陳怡、周龍等也許都比蕭泰然有名氣,但是他們的音樂都是帶有一點「中國味」的現代音樂,他們不是東方浪漫派的音樂傳人,他們的音樂很少像蕭泰然的浪漫派作品那樣,有直接震撼聽眾心靈的力量;除外,日本也有不少國際樂壇上頗為出名的作曲家,例如武滿徹及黛敏郎等,但是他們都是以現代音樂而非以浪漫派作品而出名,他們似乎還沒有寫出比蕭泰然三首協奏曲更浪漫、更知名的作品,因此我像胡適一樣地敢做一個大膽的假設:拉赫曼尼諾夫是廿世紀西方樂壇浪漫派的代表性人物,蕭泰然是廿世紀東方樂壇浪漫派的代表性人物。

第一章 出身基督教家庭,充滿樂音的童年生活

  蕭泰然這位東方浪漫派代表性人物,是高雄壽山人,他生於193811日於高雄鳳山,而於2015224日客死異鄉美國洛杉磯,享年77歲又1個月54日。在近代的台灣作曲大師中,一代台灣音樂教育家兼鋼琴家和作曲家的陳泗治(19111992)和台灣現代合唱曲之父的呂泉生(19162008)也是在南加州的洛杉磯附近過世。
  因為蕭泰然出生的時候正好是元旦,因此他母親無法在高雄找到有開門的醫院,於是他父親就急忙把他母親送回鳳山娘家,由他的舅母接生,她是一位很有經驗的「產婆」。幾十年來,他的舅母不知重複了幾百遍,帶著欣慰與驕傲的對他說:「泰然,當時若不是我救了你,可就沒有今天啦!」(當時是臍帶繞脖子好幾圈的難產兒)蕭泰然就是在這樣難産過程中降臨人間,但是經過父母的細心照顧,嬰兒時期的蕭泰然相當健康,還曾經得過《健康寶寶獎》。
  比起西方很多音樂家,例如貝多芬和馬勒,他們都有一個脾氣不好的父親,常常會打他們,他們的母親雖然都很仁慈而有愛心,但只能默默地支持他們,而無法在音樂上教導他們,因此貝多芬和馬勒的童年歲月並不是很愉快;相反的,蕭泰然出身於台灣長老教會的世家,父親蕭瑞安是留學日本的齒科醫師,而且是長老教會的長老,個性非常溫和、仁慈和充滿愛心,雖然年輕時蕭泰然也很淘氣調皮,但是仁慈的父親從來沒有打過他,而蕭泰然虔誠的基督教信仰,是受到父親的影響,甚至祖父蕭基源也是畢業於台南神學院,也是一位虔誠的長老教會傳道人,1921年到1929年間曾在溪湖教會牧會;母親蕭林雪雲則是日治時代早期留學日本的鋼琴家,她不但有充滿溫暖的愛心,而且是蕭泰然五歲時的鋼琴啓蒙老師,因此蕭泰然的音樂才華來自母親的播種,加上父親也非常喜歡古典音樂,他收藏不少珍貴的七十八轉唱片,因此在那個二戰前,台灣文化界仍然在篳路藍縷時代,幸運的蕭泰然得以終日浸沈在音樂世界中,所以從小他就有機會接觸到形形色色的音樂──教會音樂、聖詩、讚美詩,以及宗教意味濃厚的西洋古典音樂,形塑了他對音樂的熱情及宗教的敬虔體會,因為他對音樂有高度的才華,蕭泰然在童年時代即活躍於各類的音樂活動。他的母親曾對他說:「你是我教過的學生當中,反應最快、最有天份的一個。」
  當蕭泰然憶及兒時認識音樂的過程時,他曾對我說:「媽媽喜歡的音樂首推宗教音樂,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聽過韓德爾的《彌賽亞》。父親也非常喜愛音樂,擁有許多珍貴的LP七十八轉唱片,而七十八轉唱片錄音時間有限,所以我記得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聽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在第二樂章接到第三樂章的《顫音》總是要翻唱片,一直到三十三轉唱片出現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個《顫音》並不是用來分段的。」
  蕭老師父親的音樂收藏,像指揮家呂紹嘉的醫生父親一樣,完全出於他個人的興趣,他無私地讓年輕的兒子分享珍貴的唱片,最初並非有心培養他成為音樂家,而是要豐富兒子的精神生活,這種讓藝術自然而然地融入生活的方法,使得蕭老師從母親學鋼琴的動力,更為加強,卻沒有過多的壓力與負擔,因此從五歲開始,他都是以歡怡的心情,與母親學習所有鋼琴方面的基本功夫,從不把彈鋼琴視為苦差事。因此蕭老師的童年,就在雙親充滿愛心又嚴格的教導下度過,蕭邦、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的樂音伴隨下度過愉快的童年。
  蕭泰然常說,他的出生可謂天之驕子,因為他出生時,全高雄市只有兩部鋼琴,而蕭家就擁有其中一部,是母親的嫁妝,另外一部就在他們的長老教會,在當時正處於戰爭的日治時代,也是樂譜非常缺乏的年代,他的母親蕭林雪雲女士相當善於利用有限的資源,加上自己留學日本所接受的音樂教育,為年輕的蕭泰然奠定了堅實的鋼琴演奏基礎。
  不過,蕭泰然習琴之路並不平坦,雖然五歲就由母親啓蒙,七歲第一次公開演奏(西方的馬勒則是十歲才第一次公開演奏),才進了小學就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來臨,蕭老師與家人為逃避戰火而寄居台南縣鄉下有七、八月之久,回到高雄岡山,到了小學三年級,才進入高雄市鹽埕國小就讀,這時蕭泰然擔任學校升旗典禮時的司樂。有一次蕭老師回憶道:「我從教會的聖詩和家中的音樂教育,所得到的許多音樂美感的體驗,這比我在學校中所學的,還要獲得更多的體悟,在我讀小學時,因為一般普遍生活水準不是很高,學音樂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因此到四年級時,全校的升降旗和對外的表演,都是由我一手包辦。」
  目前世界上最瞭解蕭泰然童年生活的,就是他最親密的妹妹蕭美媛,1977年蕭泰然帶著全家大小,到美國的亞特蘭大就是因為蕭美媛住在那裡,多年來有蕭泰然的重要音樂會,他的妹妹蕭美媛幾乎都會在場,可以說是蕭泰然一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有一次蕭美媛在回憶起童年時代的蕭泰然時說:「我們的父母不會管我們很嚴,對我們都很好,在我的印象中,我們父母不曾很兇地罵過我們,我爸爸講話非常輕聲細語,所以我們這些孩子都感覺到是在一個很快樂的家庭裡面。」在父母開明智慧的管教下,加上南台灣開闊溫暖的自然環境,給予蕭泰然一段無憂無慮的成長歲月,雖然有外在戰爭的陰影,但是在快樂充滿樂音的家庭生活下,蕭泰然擁有一個充滿甜蜜回憶的愉快童年。蕭美媛又回憶道:「小時候我有兩個表兄,都和我哥哥各差一歲,他們三個人都很會玩在一起,因為我們小時候的家離西子灣很近,所以我也會和他們一起去西子灣游泳和玩,因為爸爸媽媽對我們的管教並不十分嚴格,我們下課後仍有相當自由的時間,我們和兩位表哥常一起溜出去玩,我們家住在鹽埕區,不過我們很喜歡到西子灣海邊去玩;從鹽埕區到西子灣大概要半小時,徒步去的話相當遠,我們怎麼去呢?只要有機會,我們就會偷搭便車,以前農夫的牛車在下午回鄉下時是空的,我們趁著人家不注意就偷偷攀上車,坐在後面雙腳還晃啊晃的,有時還會被趕下車。」
  蕭美媛又回憶道:「我哥哥小時候很幽默、很調皮,也很活潑和愛玩,不過他也很聰明,他的點子很多,學東西很快,尤其是音樂。在西子灣那裡有座類似倉庫的建築物,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喜歡到那裡去挖寶藏,常常挖到一種紅色的土珠子,就收集起來作為彈弓的彈丸,這樣做當然是會惹惱管理員,我記得每當管理員走過來罵我們的時候,我們都會大呼:『三民主義來了!三民主義來了!』其實我們那時候哪知道三民主義是什麼啊?」總之,蕭泰然擁有這段調皮搗蛋的歡樂童年時光,而他最難得的一點是,即使到了人生的晚年,仍然擁有童年時的「赤子之心」,他內在的謙虛的基督之心,都不曾被現實的社會所汙染,而他的音樂,都是從他內在的赤子之心的產生出來的心靈結晶,因此特別感人。
  看來蕭老師的童年糗事還真是一籮筐!到了小學五、六年級時,蕭老師與他二位表哥到親戚家過暑假,這三個小男生又做些什麼令蕭老師難以忘懷的頑皮事蹟呢?從下面這段回憶表示小時候蕭老師還相當有生意頭腦:「我在小學五、六年級時,曾經到屏東的『火燒庄』作客,我的姨丈在那裡當牙醫,那時鄉下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我們釣青蛙還能釣到大約二、三十隻,足夠做出一頓大餐來呢!鄉下有一種小吃類似我們現在說的包紅豆餡的芝麻球,非常好吃,台語的發音很像是『燒麥蛋』。有一天我就對表哥說:『我們來去批來賣看看好不好?』,然後兩人就學路上的小販打扮,也揹了一個小箱子在身上,就真的去批了一些來,生意還不錯,總是賣得完。有一天我們遇上一個外省老人,他拉高聲音問我們說:『喂!小孩子,你們賣的是什麼?』那時我們很緊張,一時想不出來怎麼把台語翻譯成北京話,只好亂謅一句『燒麥蛋』實在好糗啊!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是語言與文化造成的鴻溝。現在的孩子真可惜,在他們眼前的不是電腦就是電視,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享受我們當年這種純真又瘋狂的童年歲月了。」
  總之,童年時代屬虎的蕭老師,和屬牛、屬鼠的兩位表哥,是最為要好的三劍客,蕭老師又有層出不窮的怪點子,一旦放暑假,他們三人總是逍遙在南台灣的鄉間,在戰後重建的土地上度過與時光相異的純真的歡樂童年,而他日後的音樂創作中,也不時會出現南台灣鄉間美麗的風景,成為他作品的特色之一;這點與馬勒交響曲中經常出現波西米亞的鄉間風光,有異曲同工之妙。
  蕭老師本來的煙癮是很大的,但是在1993年那一次大動脈剝離心臟大開刀後,他才決心戒煙,也因為戒煙,他才能活到七十七歲的高齡,但是他的煙癮與下面這段童年往事有密切的關係,蕭老師曾面露微笑地回憶起這段有趣的往事:「那時『二二八事件』還沒有發生,路上有很多賣私煙(洋煙)的小販。我跟表哥喜歡看電影,老愛模仿電影裡的各種動作,對主角抽煙的動作大概很著迷吧?就偷偷地跑去買煙,那時的煙是散裝的,我們三個人竟然各買了一大把。買了煙就躲起來抽啊,躲到哪裡去呢?靈機一動,大家就提議到果園去吧!所以我們溜進果園,爬上樹坐在樹幹上,點了煙抽起來了,然後抽完一根又一根,也不記得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心裡只想趕快把煙抽完,因為心裡實在緊張被人逮到;加上親戚的狗就等在樹下,這更令我們害怕,但是說也奇怪,抽了那麼多煙,照理說應該會跌下樹來才對,但是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們那麼頑皮,不過,我們所做所為並非傷害別人的壞事,當時也沒有想到抽煙會傷害身體,現在想想,當時實在夠瘋狂的了!」就這樣,蕭老師的家庭並沒有受「二二八事件」影響,他度過了一個家庭充滿樂音,在三劍客親友陪伴下,充滿歡樂的童年時光。
  小學時代除了音樂表現特別傑出之外,他也是學校的游泳健將,曾代表學校參加比賽得獎,他的學業成績也相當不錯,因此在195113歲時,考上第一志願高雄中學初中部,那時蕭泰然父親蕭瑞安,不但是長老教會的長老,也是一位齒科名醫,曾經連續被選為「高雄牙醫醫師公會」的第一屆到第三屆的理事長,是一位德高望重之士;母親蕭林雪雲是當時少數留學日本的鋼琴名師,因此在高雄地區桃李滿天下,頗有名氣。有一次蕭泰然的妹妹蕭美媛回憶起她父母時說:「我媽媽的家境比較好,因為我外公也是齒科醫師。我知道我爸爸去日本留學的時候是很艱苦的,有時候吃飯都只有拌鹽。因為我阿公是傳道師,家庭不是很好過,但是我爸爸很認真,很打拚,所以去日本讀書的時候,無論有多艱苦,他也都這樣忍耐過來了;像我媽媽那時候可以去日本念音樂,算起來是很少數的,不過因為我外公有那樣的興趣,加上她也有那樣的天份,所以我外公就鼓勵她去日本念音樂。」也因為蕭泰然的父母都有留日的經驗,以及專業的訓練,為蕭泰然兄妹奠定了日後中上階層的生活基礎。在高雄中學時,蕭泰然依然是學校音樂活動中的風雲人物,日後蕭泰然回憶高雄中學初中三年的時期時,他坦承地說:「我在初中時,生活完全不正常,那時我很活躍,學校有關音樂的各項事物,不論是升降旗、對外比賽或表演、校慶活動等,都是我在負責,所以書並不是念得很好。」初中念完後,蕭泰然沒有繼續念以升學為主的高雄中學高中部,而選擇以重視音樂等人文藝術素養的台灣第一所基督教長老教會創辦的長榮中學,無疑是他父親為蕭泰然所做的最正確的選擇;而1953年考上長榮中學的蕭泰然,可以說是如魚得水,找到了可以發揮他長才的學校,如果他繼續念高雄中學高中部的話,因為受濃厚升學主義的影響,他可能會繼承他父親的行醫生涯,而台灣也將會失去一位東方浪漫派的音樂大師。

第二章 長榮中學的快樂生活,校長戴明福是他的伯樂

  台灣的現代文明,與基督長老教會的傳來台灣有密切的關係,尤其是醫學文明、音樂文明和現代教育的發展,更是密不可分;在台灣南部,英國長老教會用醫療傳道將主拯救的福音帶來台灣,並且最早成立醫院與教會,便是1865528日來台灣的,英國母會第一任宣教師馬雅各醫師(Dr. James L. MaxwellM.D. 18361921),他是畢業於蘇格蘭愛丁堡大學醫學院的高材生,他在台南創辦全台第一所醫院:新樓醫院,以及全台第一所擁有管風琴的太平境教會,而他來台灣後,1866年第一批受洗的四位信徒中,有一位名叫高長的傳道士,成為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然他的夫人是原住民裔,但是他們的眾多後代,都成為台灣醫界(例如前台大醫院院長高天成)、宗教界(例如台灣基督教的良心高俊明牧師)和音樂界(鋼琴家高錦花、高慈美等)的傑出人物,而蕭泰然一生的音樂發展,也與高家産生密切的關係,而他的夫人也是高長家族的後裔。
  把現代西方文明教育帶來南台灣,貢獻最大的便是傳教士兼語言學家和科學家的巴克禮(Thomas Barclays18491935),他於19491121日出生於蘇格蘭格拉斯哥,15歲時進入格拉斯哥大學就讀,主修電氣和數理,16歲生日時決心為主奉獻,終身為上帝使用,他的專業成就使他成為皇家學會會員;1869年巴克禮進蘇格蘭自由教會神學院,1872年畢業前夕,校長邀請當時在中國廈門擔任宣教師的杜嘉德(Carstairs Douglas18301877),他正在廈門印製《廈英大辭典》之巨作,而校長正好是杜嘉德的哥哥,因此巴克禮就認識了杜嘉德,並播下來東方世界傳道的種子。
  1873年巴克禮赴林語堂母校德國萊比錫大學進修語言學,適逢中國宣教大復興之時,而福爾摩沙和汕頭尚缺人手,巴克禮認為自己腿長,比較適合走福爾摩沙的山路,因此選擇來台灣𤔡主奉獻六十年,而他的好友John Campbell Gibson則選擇中國汕頭傳教,並成為巴克禮的妹夫,維持終身的友誼。
  1874919日,25歲的巴克禮由英國利物浦,歷經三個月於18741218日抵達廈門,在那裡努力學習厦門話半年,才在187565日來到高雄旗後,成為當時250萬人口的台灣、英國長老教會差派來福爾摩沙的第五位宣教士,前面四位分別是:馬雅各(1865)、李庥(1867)、甘為霖(1871)、德馬太(1871)。
  1876年,巴克禮從高雄來到台南,1877年他把高雄和台南兩地的「傳教師養成班」合併命名為「大學」(Capital College),學生共13人,教師有李庥(Hugh Ritchie18401879)、施大闢(David Smith)、甘為霖和他本人共4人,這是日後影響深遠的「台南神學院」的前身。
  19世紀中葉,當時台灣社會遍布文盲,能懂漢文的實在太少,巴克禮期待全台灣的人都能夠信仰上帝,為了使福音生根台灣,他積極推動白話字運動(羅馬字拼音運動),為此巴克禮特別設立專門印製白話字的出版部門,以方便印行白話字的教學教材。他甚至回去倫敦二年在故鄉學習印刷技術,返台後在1884524日成立台灣第一家出版社名叫「聚珍堂」(俗稱「新樓書房」),18857月巴克禮正式出版台灣史上第一份報紙,取名《台灣府城教會報》(也就是今《台灣教會公報》的前身),採用長老教會內部通行已久的廈門音白話字(羅馬字),直到1969年中國國民黨政府強迫改成中文刊行,是台灣發行最早最久的報紙,其影響力甚至到東南亞國家的基督徒社區。
  1885921日全台灣第一個現代化西式中學「長老教中學」(也就是現在的私立長榮中學),在巴克禮和第一任校長余饒理共同規劃下成立了,這個英國長老教會創辦的第一所西式中學,對台灣的現代化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接著1887214日創立的全台灣第一個西式女子中學(也就是現在的私立長榮女子中學),也是在巴克禮牧師、李庥牧師和牧師娘(伊萊莎庫克)、文安姑娘、朱約安姑娘等,共同努力的結果,同樣對台灣女性教育也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因此台南的台南神學院、私立長榮中學、私立長榮女中這三所促成台灣現代化的學府,可以說巴克禮一手促成的,而北台灣則由187239日抵達淡水的馬偕博士,創立第一間教會(淡水長老教會)、第一間醫館、第一所牛津學堂、和第一間淡水女校,他們二位上帝的忠誠僕人,可以說是台灣教育史上最傑出的貢獻者。
  基督教福音於西元18656月自英國傳入台灣,18年之後,一位英國倫敦的宣教師余饒理先生,為追隨黑暗大陸之父李文斯頓醫師兼宣教士的宗教熱忱與愛心,寫了一封信給當時從事台灣醫療傳道返國述職的馬雅各醫師,表示其自願獻身到台灣從事教育傳道工作的心願,這時馬雅各便介紹巴克禮牧師給他;於是188310月余傳道便辭去倫敦學校的教職,歷經兩個多月的航程,最後抵達台灣台南,馬上去找巴克禮共同規劃設立第一所西式中學,經過一年多篳路藍縷的籌劃,結合當時英國的教育制度與課程內容以及本地學生的需要,終於在1885921日創立全台灣第一所現化的中學,目標是培養具有高度「虔誠、勤奮、榮譽、服務」精神的知識青年。余饒理成為創校校長,巴克禮也曾做過代理校長,余校長表示他的創校理想:「中學教育的目的在於實行一般教育,使學生在畢業之後,可繼續接受任何專門教育。在校學生每日生活也加入早禱島、晚禱,課業部分也包含:基督傳、新舊約聖經歷史、約翰福音、使徒行傳、信仰問答書、算數、英文、中國史地、自然科學等。」由此可見,長榮中學的辦校宗旨,就是要傳授一般智識份子應具備的常識和學問,為其預備將來進入更專門的大學院校接受深造;同時以基督教的人格教育,來培養知識青年應具有的犧牲與服務的精神,共同促進社會繁榮,為人類謀福利。
  1995年台灣割讓給日本,長榮中學在余校長領導下,在困境中繼續苦心經營。余校長擔任最辛苦的15年之後,英國長老教會在1901年任命費仁純先生為第二任校長,他在任內採用漢文、日文、英文教學,使教育方式更趨向多元化;1914年由萬榮華牧師出任第三任校長,在任內大興土木,終於在1916年遷入現在的新址,並在他任內,注重科學、英語、體育,並將足球運動引進台灣,同時重視基督教的人格教育。萬校長做了21年之後,由日本人的加藤長太郎在1935年擔任第四任校長,在他任內,「長老教中學」通過正式立案,改名「長榮中學校」(1939621日),因此校務蒸蒸日上,在其任內成立各種社團推廣棒球、桌球、書法等課程,並且讓長榮中學足球隊遠征日本甲子園,提昇校譽。第二次世界大戰在1945年結束,台灣人終於出頭天,1945年第一位台灣人校長趙天慈校友擔任,他在1947年成立南台灣第一個橄欖球隊,但因受1949年舊台幣四萬元換成新台幣一元的影響,頓時讓長榮中學陷入財務危機,加上積勞成疾,趙校長堅持在1951年請辭退休,最後由原任台東中學校長的戴明福返回母校接任第六任校長,他是數學家,也是蕭泰然父親蕭瑞安的長榮同學,在他22年任期內,致力維護宗教活動,並且提高升學率、克服經濟困難、強化校友會功能、增建平房教室、廣收學生、推廣體育活動、舉辦升學輔導等,奠定了長榮中學良好的根基與制度,因此1966年長榮橄欖球隊粉碎建中蟬連20年連霸的美夢,拿下全國高中冠軍,使長榮中學聲譽大增,1969年增設補校,1971年增收女生。
  蕭泰然在1953年考進長榮中學,那一年他15歲,正如187515歲的馬勒進去維也納音樂院主修鋼琴一樣,如果蕭泰然選擇升學主義掛帥的高雄中學就讀,他可能會成為默默無聞的平凡醫生,長榮中學三年的教育,加強了蕭泰然的宗教信仰,而且台南是台灣音樂界人才集中之地,使蕭泰然有機會受教一流的老師,再加上慧眼識英雄的戴明福校長,說服蕭泰然父親,讓他終於走上他熱愛的音樂生涯。總之,維也納音樂院三年如魚得水的生活,奠定了馬勒成為廿世紀西方偉大作曲家兼指揮家的音樂基礎;而長榮中學三年如魚得水的音樂教育和台南的音樂環境,使蕭泰然奠定了成為廿世紀東方浪漫派音樂大師的基礎。
  事實上,在還沒有進長榮中學就讀之前,由於他出身音樂宗教家庭的背景,他已經有了相當好的彈鋼琴的基礎,2001年在台北誠品敦南店,一場以「台灣音樂與我」的公開演講中,蕭泰然回憶起童年往事時說:「我從出生就運氣很好,有的人生在皇宮馬上成為太子,而我是生在基督教而且是音樂的家庭。在60多年前的台灣,音樂家庭是很少的。現在家裡有鋼琴或小提琴的,我想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在我們那個時代,家中有台鋼琴,可說是天之驕子,所以我算是很幸運的。
  我的母親是一個很好的鋼琴老師和鋼琴家,她從11歲就開始學琴,因此我出生在一個有鋼琴的家庭,從小就聽了很多音樂,也比一般人更早接觸音樂;但一直到了長榮高中,才真正想要用一生來走音樂這條路。當時很多想學音樂的人,多半是希望做一個音樂教育者,將來在中學教書;而我腦袋想的,卻是想成為一個作曲家。
  其實,我本來也想成為一名鋼琴演奏家,但1965年到日本武藏野音樂大學留學時,才深深覺得像我這樣的年紀,想要在鋼琴方面和全世界一流的演奏家爭取成就,可能會比較慢,所以才轉向以學作曲為主。
  再來說我的家庭,由於基督教的家庭都有做禮拜,所以教會的聖詩就成了我最好的學習教材,很多人都忽略這本聖詩的寶貴,其實很多大音樂家,包括西方的、台灣的音樂前輩的作品都在聖詩裡面,這裡面每首音樂都是非常好的教材,但我們卻只當作教會儀式所唱的歌曲,不是這樣的,你可以從聖詩學到很多,隨意翻閲,就會看到一些西方大音樂家的名字,如貝多芬、莫札特、孟德爾頌等;這麼多音樂家的作品,我從小就開始學習了,加上母親也教我彈琴,所以我從小在這雙重的音樂及宗教環境下成長。
  我出生時還是日本時代,對當時的日本教育,我也有點回憶,日式教育我讀到國小二年級,那時我也是調皮的孩子。我常說,如果我要學習一樣東西,只要用十分之一的力量就夠了,剩下的十分之九都在想辦法作怪。記得有一次要去學校上課,穿了一雙柚子皮的鞋子,那是中秋節我自己剝柚子,自己做的,踏下去感覺很好,軟軟的、涼涼的,多好穿!於是隔日就穿這雙「鞋子」去學校。到了教室門口才剛要進去,就被老師看到了,老師叫我馬上脫下,打赤腳回家,連教室都不讓我進去。這也說明,我從小就有很多不同的點子和比較奇怪的想法,也可能這樣慢慢的累積,讓我走向音樂這條路。」
  1953年蕭泰然懷著愉快的心情,從高雄坐車到古都台南,進入這全台第一所中學的教會學校「私立長榮中學」,這座學府培養過很多的音樂人才,其中以日治時代的全方位作曲大師郭芝苑最有名,出生苗栗苑裡的郭芝苑,也是在長榮中學打下深厚的基礎,再三度留學日本深造,受江文也的影響,他和江文也是日治時代兩位全方位的作曲家,作品多采多姿、包羅萬象。
  台南長榮中學有三大特色:(1)宣揚基督教;(2)重視體育教育;(3)音樂活動特別多。早上升旗後全校會集合在大禮堂舉行早會,展開唱詩、短講或見證,造就信仰和帶動音樂風氣。每逢校慶或聖誕節,就會舉辦各式成果展覽、運動會、音樂會,由於校方積極推動,加上校友熱烈參與,所以每每盛況動人,建校一百三十多年來,至今南部地區有許多音樂家或學習音樂的學生,都來自長榮校友的家庭。蕭泰然長榮中學時代的好友兼樂團指揮李運進,曾經回憶道:「除了正常的課之外,我們還有不少課外活動,還有合唱團,因為是基督教的學校,所以有團契活動,活動中就常常會唱歌、吟詩,比當時一般中學校更重視音樂和體育,我們下課之後,很多人都去運動,但是就常常看到泰然在禮堂彈琴;不過當時,他也是游泳健將。」蕭泰然的另外一位同學小提琴家的林永和回憶起當年學生生活的點點滴滴時說:「泰然高中時,音樂方面的表現己嶄露頭角,在高錦花和高智美兩位老師的調教下,奠定良好古典基礎。長榮中學正門進來英式排樓,一樓有一間音樂琴房,常常可聽到陣陣琴聲,多半是高智美老師或黃永足老師(英文老師,擅長鋼琴),再不然就是泰然的彈琴聲。那時泰然最愛彈蕭邦(Frederic Chopin18101849)作品,一彈整個下午,不吃飯也可以。」
  對於音樂這麼狂熱,在心底已經暗暗想追求音樂專業的蕭泰然,在高三之前,卻無法在這個議題上取得父親的贊同,因為他是長子,在當醫師的父親心目中,將來泰然必然是一個醫師,這種心理在台灣社會是很普遍的。蕭泰然高三那一年,恰逢長榮中學七十週年校慶,蕭瑞安醫師特地由高雄前往台南長榮中學參加,就是這樣的機緣改變了蕭泰然一生的命運,免除他走上舒曼、柴可夫斯基和西貝流士等一樣的冤枉路,先被迫學法律,繞了一大圈才爭取到投身音樂工作的機會;是誰說服了蕭醫師呢?蕭泰然回憶說:「念高中的時候,我已決心將我的一生投入音樂的世界,這一決定,在父子之間果然掀起了一場風波。
  當時台南長榮中學校長戴明福先生是家父的老同學,當家父來參加校慶時,他就對家父很坦誠地說:『你的兒子泰然將來若當了醫生,他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醫生,因為他的志趣不在這裡;假如讓他去學他熱愛的音樂,將來的展望是無可限量的!』感謝戴校長替我解圍,更感謝父親慷慨地接受了他的意見。終於,我踏上了音樂的不歸路。」
  高三下學期,蕭泰然決定報考音樂系,在只剩下半年時間準備的倉促情況下,曾經請託同年的長榮女中學生陳美滿(她日後成為台灣第一位獲得茱麗亞音樂院鋼琴碩士,知名長老教會宋泉盛牧師的夫人,以及國際知名鋼琴家宋如音的媽媽),詢問她的母親,也就是當時南台灣最負盛名的留日鋼琴家高錦花教授,是否同意收他為學生?蕭老師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說:「高老師很嚴厲地訓斥我:『怎麼已經剩下三個月了才來找我上課?』不過她的訓斥並不是非常兇的,而是透露出一種對我這個晩輩既熟悉又寄予厚望的、來自長輩的關心,因為我媽媽就曾經是高錦花的學生。」
  這段期間蕭泰然也曾經隨同樣是高家子弟、同樣是虔誠的長老教會信徒的留日聲樂家高雅美上過課。蕭泰然在幼時雖然受過母親悉心的啓蒙,因此由蕭泰然所記得的曲目來看,他的鋼琴演奏程度可能超越過許多當時的大學音樂系的學生,但是平心而論,他仍舊缺乏有系統的學習,再加上蕭泰然對自己的嚴格要求,這三個月在名師指導下,果然進步神速,激發了他的潛能與實力,讓他順利地考上師大音樂專修科(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的前身)終於達成了獻身音樂的初步夢想。

第三章 悠遊台灣最高音樂學府,從鋼琴家到作曲家

  在長榮中學三年充滿音樂氣氛,參加無數音樂活動的蕭泰然,最後三個月在南台灣第一流鋼琴名師高錦花,以及聲樂名師高雅美的調教下,他在1956年考上了師大音樂專修科,終於踏上了奉獻音樂生涯的第一步,師大音樂專修科是師大音樂系的前身,他們必須在此就讀二年,然後實習一年,當初蕭泰然之所以報考師大音樂專修科,根據他自己的說法是:「當時因為考慮到服兵役的限制,讀專科可以較早出國深造,所以才做這樣的選擇。」可是後來事與願違,出國深造的計劃並未實現,因此1958年從專修科畢業之後,蕭泰然被分發到澎湖白沙中學教書,而這一年的教學生涯雖然短暫,卻為他帶來不少寶貴的人生經驗和美好的回憶,蕭泰然自己也形容這段日子是「很不尋常的一年」,因為他不但代理了教務主任,還因故代理了校長職務。
  接著蕭泰然去當了一年半的兵,在當兵時,他創作了一首小提琴精品《台灣頌》,蕭泰然回憶起創作這首《台灣頌》時,他說:「以台灣人自創的一種新的音樂──歌仔戲來說,歌仔戲也可以譜進一首現代的曲子裡。你不要以為那是把一整齣歌仔戲的音樂拿進來,不是,只要拿一句就好了。我常說加辣椒調味,只要一點點就很辣;不要整枝把它吃下,你會受不了。所以我寫了一首曲子《台灣頌》,放進一段歌仔戲的曲調《雙腳跪啊落啊》,大家聽了果然很「爽」(頌)。
  我只會唱這一句,因為我當了一年半的兵,只學會這一句而己。這樣也值得,當時我那一連有一個阿兵哥班長,大概他曾經待過戲班吧,因此每早起床唱這一句。我們那部隊很多設備都不齊全,也沒有像浴室等等,你得端著臉盆去盛水、刷牙、洗臉;甚至盛水的時候,因為沒有桌子,臉盆必須放在地上,並且跪著洗臉。雖然我做連長,每天早上也是跟他一樣,《雙腳跪啊落啊》洗臉;一直到退伍了,我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這一句。我說:『好!絕對沒有白做的兵。』就把這一句用在《台灣頌》之中,但當你聽到它時,已經不是跪在那裡唱的音樂,而是可以拿到國際上,為台灣爭一口氣的音樂。」
  馬勒曾經說:「我的音樂創作,與我的生活環境息息相關。」從蕭泰然這個當兵時的小故事,我們知道蕭泰然的音樂創作,跟馬勒一樣,是與他的生活環境息息相關。後來我在南加州,先後聽過胡乃元、林昭亮、陳慕融,以及在台灣聽過蘇顯達拉這首《台灣頌》,也每次都很感動,確實不輸西方克萊斯勒的小提琴小品,是百聽不厭的國際級作品。
  當完兵之後,蕭泰然在1959年考上了當時台灣最重要的音樂高等學府,最近才改制的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透過名師的指導,他在四年中打造厚實的「鋼琴」與「作曲」的基礎;他剛進師大時,本來是要主修鋼琴,到了大三時,他受到許常惠老師的影響,他才把重心放在作曲上;這點跟馬勒進維也納音樂院時一樣,一年級受舒伯特權威艾普斯丁的指導,認真學鋼琴,到了三年級時,受到恩師布魯克納第三交響曲的影響,才開始走上作曲家的生涯。
  進入師大之後,他的第一個鋼琴老師是剛從日本留學五年,返台服務的台灣鋼琴家李富美教授,而李富美教授正是台灣鋼琴教育先驅張彩湘教授的高徒,蕭泰然回憶起,與年輕剛回國任教的李老師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就是在師大歷史悠久的禮堂旁的音樂教室,他說:「很有趣的事是,反而是李老師先問我:『為什麼選我呢?』我就脫口而出反問李老師:『您又為什麼選我呢?』」蕭泰然解釋說,他根本沒有信心,像他這樣的學生,能夠得到李富美老師的青睞,進而收為學生;想必是李富美老師對師大新生的蕭泰然的音樂造詣已有耳聞吧?上面這段短短的對話,也點出了師生之間對彼此的高度評價;半世紀之後,2009年蕭泰然獲得行政院文化獎時,特別回到師範大學,與已經退休的李富美教授見面,感謝她當年的悉心教導,這點顯示了蕭老師知道「感恩圖報」的人格特質。
  談到在師大就讀的歲月,蕭泰然充滿感激與熱切,他憶想學生時代的積極學習態度時,他說:「我的學生時代似乎一直沒有結束,確實有學不完的功課與學不完的樂曲。在學習鋼琴的旅程上,首先由我的媽媽蕭林雪雲女士啓蒙;在高中時代受到高錦花的熱心指導;而到台北就讀師大音樂系時,繼之受到李富美、高慈美、德明利姑娘等名師的熱心栽培;後來在日本武藏野音樂大學的中根伸也教授的悉心教導;返國任教時,又接受世界級的莫札特權威羅伯特.蕭滋深情教導;以及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彌敦.史坦博士,亦師亦友的熱心教導下,使我在鋼琴演奏上的造詣,達到相當成熟的階段。但是後來,我對作曲的興趣卻遠比成為鋼琴獨奏家濃厚得多,所以從留日期間,便開始偏向於作曲的研究。」
  在師大就讀期間,另一位影響蕭泰然最大的便是,在1959年滿懷雄心壯志、想把廿世紀新音樂從巴黎帶回來台灣的許常惠老師,這位台灣現代音樂的播種者,是彰化和美人,出身醫生世家,家境不錯,也是師大畢業後赴巴黎音樂院深造,受教於名作曲家Joviet,研讀音樂史和作曲,同時也深受德布西、巴爾扎克等西方作曲家的影響,他以《昨日海上來》開始成名樂壇,因緣際會,1959年,年輕充滿理想的許老師,才剛剛由法國學成回台,即擔任蕭泰然這一班(48級)音樂系的導師,據蕭泰然同班同學的周理俐教授回憶道:「許老師很快地就在眾多學生中,發現了安靜寡言的蕭泰然的才能,常常主動與他談話,並許以極深的期望。在第一次的課堂上,許老師從蕭泰然如璞玉般的習作中看出珍寶,惜才心切的許老師馬上大方地收蕭泰然為私人作曲弟子,傾囊相授。」而蕭泰然本人也在回憶起,許常惠老師在師大對他的重大影響時說:「許常惠教授是我在師大時的作曲老師,他那時剛從西歐文化中心的法國巴黎回台,懷著一股熱情,期待將現代音樂的新潮流帶回台灣生根,並建立一種新台灣音樂的理念。果然,他的作品在台北發表之後,引起了極大的震撼,從此台灣樂壇才有現代音樂出現。我當時是在師大唸書,很幸運地上他的課,在此之前,我也曾寫過不少小曲子,那只不過是一種抄襲與模仿(其實這也是任何作曲家學習的過程中必經之路。)記得第一堂課,每人將自己的作品在教室發表時,我的習作竟然引起許老師的注目。下課後,他馬上要我成為他的私人學生,記得當時,我對他說:『許老師,我現在的情況實在無法另繳學費,怎麼能再到府上去學習作曲呢?』他非常誠懇地對我說:『放心!是我叫你來的,就不收學費。』」
  雖然是初習作曲的學生,蕭泰然卻沒有受懷著滿腔熱血、要在故鄉推動新音樂的許老師作曲風格的影響,這個時期蕭泰然的作品反而多半是淺顯易懂、親近大眾的宗教音樂、兒童合唱曲,可以說是作曲家蕭泰然的「萌芽期」,而1961年他創作的合唱曲《離別》算是這段「萌芽期」的代表作品。
  爾後,1994年許常惠老師《嫦娥奔月》和蕭泰然《鋼琴協奏曲》,被加拿大溫哥華交響樂團同台演出時,許常惠老師已經深深地感受到,蕭泰然的作品已經青出於藍,而在安可曲時,蕭泰然改編自《望春風》的弦樂曲,一旦奏畢,全場動容,那時在場聆聽的許常惠老師說:「這麼好聽的曲子,怎麼台灣從未聽過?」
  199577日,在台北孫文紀念館,知名鋼琴家蕭唯真,為流亡洛杉磯十八年的蕭泰然,剛剛回來祖國台灣定居,舉辦「有緣千里──蕭泰然與蕭唯真演奏會」時,許常惠特別寫了一篇關於蕭泰然作品的寫在三蕭音樂會之前,這篇精彩的文章,充分展現許常惠老師對蕭泰然作品的評價與期許,以及「得天下英才」的喜悅之情。現在摘錄如下:
  「早期蕭泰然的作品從蕭邦的風格出發,對於一個鋼琴家是自然的現象。因為對於一個愛好浪漫派的鋼琴作曲家而言,蕭邦是他的神。他在留學日本之前,我曾經向他建議:『離開蕭邦,學習德布西的風格,然後找自己的路。』我知道以他的用功與創作力,他是可以做到的。
  蕭泰然1977年到了美國,不久(大約自1992年後)聽到他在國外發表新作:為小提琴、大提琴及鋼琴所作的三首協奏曲,還有許多歌曲、合唱曲,及台灣民謠改編的各類樂曲,一部又一部地創新了自己的風格。
  蕭泰然終於離開了蕭邦,雖沒有通過德布西現代音樂的門,他一樣找到了現代化的自己的風格,他的創作基本上是後浪漫派的。他因為那樣的熱愛台灣,一方面尋找自己的根──台灣民謠作為創作素材;另一方面他從廿世紀西方作曲法中,通過他個人的信仰,吸收他所需要的技法與營養,充實自己,也創新了自己。以一個作曲家而言,他完全忠實於自己,創作了獨特的音樂世界。
  我說這些話,不是因為蕭泰然是我教過的學生,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屬於台灣的、在國際上為我們爭光的、有才華有良心的音樂家。」許常惠這篇中肯情深的序言,表示他不但是蕭泰然生平第一位作曲恩師,也是他的終身知音。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蕭唯真這場音樂會,除了二首蕭邦作品外,其餘全部是蕭泰然的作品,這是1975年來,台灣的聽眾再度聽到蕭泰然感人的肺腑的音樂,這場音樂會中,美麗的蕭唯真扮演了音樂天使的角色,讓蕭泰然的音樂重新與祖國台灣接軌,蕭泰然在國際樂壇的成就,第一次近距離為國人所知。
  在師大期間,可能是透過長老教會牧師兼鋼琴家陳泗治的介紹(他也是淡江中學校長兼知名的作曲家),蕭泰然也曾受教於德明利姑娘(Miss Isabel Taylor19091992)。台灣南部教會在滿清末年就有外國姑娘來台教音樂,至於北部長老教會姑娘活動年代較晚,其中以陳泗治老師吳威廉牧師娘(Mrs. Margaret Mellis Gauld18671960)以及與陳泗治亦師亦友的德姑娘,對北部音樂界影響最大。
  蕭泰然很幸運地,除了在師大有李富美老師熱心指導他之外,還有日治時代來台的音樂老師中、彈琴水準最高的德明利姑娘,以及高錦花女士的堂妹高慈美教授的親切指導;她們二位都是近代台灣樂壇,舉足輕重的人物,值得在此略為介紹。德姑娘在193122歲時就來台灣任教,先後畢業於加拿大多倫多皇家音樂學院以及美國西敏斯特音樂院,是第一流的鋼琴家和合唱指揮家;197364歲因肌肉萎縮症,才回到加拿大愛蒙頓市依靠她做牧師的弟弟;在台灣42年教學生涯中,她教出了陳泗治、陳信貞、蕭泰然、駱維道、鄭錦榮等傑出的台灣音樂家,因此陳泗治在淡江中學於1973527日舉行「德明利姑娘音樂歡送會」時說:「台灣教會音樂乃是由初期的吳牧師娘等諸先輩開墾,引起了對新西洋音樂的認識與興趣,再經德姑娘的撒種栽培,奠定了基礎,開始在幾個教會組織聖歌隊、教授鋼琴,才能導致今日教會音樂人才輩出,幾乎每個教會都有聖歌隊組織的這種情形。飲水思源,不能不感念德姑娘的偉大貢獻。」
  根據陳泗治回憶:「台灣北部的教會被世界稱為『在唱詩的教會』(The Singing Church),這是因為吳牧師娘的影響而來的,她畢業於多倫多音樂院後,就隨馬偕博士接班人吳威廉牧師一起來台服務,四十年如一日,殷勤地自早晨至夜裡,將她所有的一切時間奉獻於音樂的指導和教會工作。她善於鼓舞人愛好音樂,愛吟詩唱歌,她發出的聲音不但洪大雪亮,更由於她的心底所唱出歡喜快樂的聲音,感動所有的人,並確信上帝的幫助和保護,她的笑容可感化與她接觸的人。她有一句話使我終身難忘,印象深刻,有一次她教我彈了鋼琴之後,她以非常慎重的語氣對我說『在音樂上無大約之事』(There is no just about in music),這是我最欽佩她為音樂教師偉大之處,她斷不容有馬馬虎虎或變通辦法;我們被她教彈琴或上音樂課的學生,要非常認真用功,才能得到她的讚揚與歡喜。因吳師母有這種對音樂的態度,台灣教會的音樂基礎始有今日的鞏固。我未曾看過她登台講道,可是她的音樂演奏勝過千次的講道,在學生的心目中,留下深刻的『愛』的印象。」可惜吳牧師娘在1960在加拿大過世,享年94歲,蕭泰然沒有機會受教於她。
  德姑娘對台灣教會音樂另一個巨大貢獻,就是主編長老教會的台語《聖詩》,德姑娘來台在北部數個長老教會設立高水準的合唱團,他們常常聯合演出世界名曲(由陳泗治伴奏下)如:韓德爾彌賽亞、海頓的創世紀、孟德爾頌的以利亞、貝多芬的第九合唱交響曲等等,使台灣教會開始非常喜愛詩歌,水準提升到世界公認的台灣教會是「唱歌的教會」。如果說舊約聖經裡,會彈豎琴的大衛是第一個「音樂治療師」,他以音樂治療了以色列第一位國王掃羅的精神病,那麼我們也可以說德姑娘是台灣第一位音樂治療師,她以彈琴來撫慰一些遭遇不幸的學生的精神不安。德姑娘和陳泗治在1953年在淡江中學首創「高中音樂班」,是以後全國各地音樂班的最早先行者。1950年代,德姑娘常常帶領淡江音樂班學生和聯合台灣神學院男女詩班,到全台各教會巡迴演出,除了探訪畢業校友外,最重要的是介紹和推廣又好又新的教會音樂給地方教會,而且常常到偏鄉地方演出,甚至為蕭泰然家鄉的高雄鹽埕教會舉行募款音樂會,讓此教會順利完成建堂工作。而且每年復活節,德姑娘和陳泗治都會在淡水的牛津學堂大廣場,舉行盛大的音樂活動,令人難忘。回加拿大後的德姑娘,每逢台灣老友來拜訪她(例如陳信貞或陳泗治等),她便會復活過來,重溫他們當年在台灣的美好回憶。1992年德姑娘(在加拿大)和陳泗治(在南加州)分別在異鄉回到上帝的懷抱,享年83歲。蕭泰然從德姑娘不但學到純熟的技巧,更學到終身為音樂犧牲奉獻的精神,以及虚懷若谷的處世態度。
  蕭泰然與台灣史上第一位受洗的基督徒高長的後代,真是有緣;準備考師大先修班時,有高錦花、高雅美的教導;到了師大音樂系,除了李富美的正課,業餘時又有高雅美的姊姊師大教授高慈美的教導,她也是近代台灣音樂界的傳奇人物,值得在此略為介紹:她於1914年出生於台南基督教家庭,父親高再祝是台南名醫,年幼時,受其堂姊高錦花影響甚大,每逢堂姊彈出優美的琴聲,她便陶醉不已,決心奉獻音樂,13歲時,她拜師美國女鋼琴家琵泰教授(Prof. Bieter)習琴,後來她跟著琵泰教授赴日教學,而進入日本山口縣下關的梅光女子學院進修;除了鋼琴外,她也培養一位高雅淑女的氣質與優雅的生活習慣。1931年,她考入東京帝國音樂學院,受教鋼琴名師笈田光吉教授;193319歲那一年,奉父母之命與李春生後代、留學德國的李超然訂婚;19348月,她參加楊肇嘉率領的「鄉土音樂訪問團」,返台做七場環島巡迴公演,團員中有江文也、陳泗治、高錦花、李金土、林秋錦等,轟動當時的台灣樂壇;據說當時24歲的江文也對20歲的高慈美一見鍾情,有寫情書給她,可惜高慈美已經名花有主,因此沒有接受江才子的感情,否則江文也一生的命運可能會改寫。
  19357月,因為台中大地震,留日音樂家再度集體返台,巡迴全台做「賑災募款音樂會」,高慈美再度返台參加義演,極為轟動一時,當時日本知名的主婦之友雜誌社,破例以台灣年輕女鋼琴家高慈美為封面人物,她的美麗氣質,轟動一時,而成為當年的台灣之光;1936年從東京帝國音樂學院畢業,她在同年於東京會館和下關等地,舉行首次鋼琴獨奏會,獲得日本樂壇及各大報佳評如潮。
  1937年返台與李超然結婚後,在家開設音樂館,開始鋼琴教學生涯;1938年在夫婿鼓勵下再度赴東京,與德國名鋼琴家克雷查教授深造鋼琴教學法,使其琴藝更上一層樓。1939年返國後,先後成為省交特約鋼琴家,並仼教於靜修女中音樂班;最後在國立師範大學任教33年(19501984),培養台灣無數一流的鋼琴家,例如蕭泰然、葉麗娜、她的兒媳郭月如女士等等,可謂桃李滿天下,她教學所表現出來的強烈傳薪意味、鍥而不捨的精神,可以做為現代年輕一輩的教學典範;1999年她才以85高齡去世。李富美、高慈美和德明利姑娘,是蕭泰然在早期台灣的三位鋼琴恩師,為他打造穏固深厚的鋼琴基礎。
  雖然蕭泰然長得高大英俊、風度翩翩、對女性溫文儒雅,而他的琴藝,在同輩中可以說是鶴立雞群,而且待人謙和有禮,照理說他應該是迷倒眾女生的風雲人物,在師大四年中,應該有不少浪漫的愛情故事發生;但是根據他的師大音樂系同學周理俐教授,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琴房,與鋼琴詩人蕭邦的音樂在談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因此四年的愛情學分,蕭泰然算是交了白卷;當然那時,在內心深處默默欣賞蕭泰然的女生可能不少,但是在感情世界裡是呆頭鵝的蕭泰然並沒有發覺出來。1963年蕭泰然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國立師範大學,獲得音樂學士學位;畢業後回到家鄉高雄,他找到了生平第一份工作,在高雄二中教了一年半的音樂課,陳永興醫師就是他當時高雄二中的學生。

第四章 蕭泰然先訂婚後戀愛,他與高長家族的恩緣關係

  也就是在畢業這一年,透過親友的介紹,有緣千里來相會,他與有「台東史懷哲」之稱的高端立醫師長女高仁慈相親,居然一見鍾情,先訂婚後戀愛,蕭泰然每天一封情書,數月之後,有情人終成眷屬。說來也奇怪,蕭泰然一生,跟南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傳奇人物高長的後代特別有緣,他的音樂老師高錦花、高慈美、高雅美等都是高長後代,而他的夫人高仁慈也是高長後代,可能也因為相親對象是名門高長家後代,因此他才會馬上陷入情網。高長這位南台灣教會的傳奇人物,他的後代子孫不但深深影響了蕭泰然,也影響了近代台灣宗教、音樂、醫學與教育的發展,因此有必要在此介紹這位傳奇人物。根據高長的孫子高俊明牧師的回憶錄中寫道:「我的祖父高長,是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第一個信徒,第一個傳道者,第一個因傳道而下獄的神職人員。高長於1837年出生在福建省泉州府晉江縣永寧城,永寧是個濱海的漁鄉,居民多以討海為生。高家原本富裕,擁有多艘船隻,出海貿易。傳至高長時,家境中落,祖產散佚殆盡。1864年,高長28歲時,在本鄉已經活不下去了,聽說台灣錢淹腳目,決定東渡台灣,尋求新天地;他從廈門搭帆船渡海,抵達安平港,到台南府尋訪大姐。
  高長來台後,先在大姐夫的雜貨店當夥計,後自行創業未果,終日鬥雞走狗,無所事事。有一天,他東挪西湊弄到一筆錢,買了紅蠟燭要去廟裡燒香拜偶像,求神明保佑他晚上賭博贏錢。行經台南看西街,見有稀稀落落的人群,圍著路旁一名金髮藍眼的外國人。高長心想:『真奇怪,這個外國人,怎麼會講我們的話?』於是揣著錢,停了腳,站在一旁聽洋教,一聽就感動,越聽越著迷,竟忘了要去廟裡求神保佑贏錢的事。此後,高長常去看西街禮拜堂聽道理,不久之後與馬雅各醫師的助手吳文水認識,並介紹他給馬醫師。久而久之,馬醫師見他很認真學習,就請他來幫忙,做些煮飯、掃地、跑腿的工作。閒時,馬醫師就會教他讀聖經、吟聖詩,不久,高長決定領洗。
  1866812日,禮拜天,在旗後新落成的禮拜堂,宣為霖牧師(Rev. William Sutherland Swanson)自廈門受派來台灣,給高長、陳齊、陳清和、陳圍四人施洗,下午舉行聖餐。這四人就是英國長老教會在台灣最早結的果子。
  高長領了洗,並向吳文水學習道理。漸漸的,他覺得只是讀聖經、吟聖詩是不夠的。他說:『我要去傳道。』馬醫師起先不贊成,好像要試探高長的決心,告訴他種種初代傳道者現實上的危險和艱辛。他說:『你不要去傳福音,在我這裡幫忙所得的薪水,比傳道者的謝禮更多,經濟上會比較寬裕。』高長回答說:『不要緊,我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生活。我是為了使命,歡喜為耶穌來吃苦。』
  馬醫師為培育本地籍傳道者,成立傳道者養成班,即台南神學院的前身。高長在此接受講道、教唱聖詩和研讀聖經等訓練課程。高長一生未受漢學教育,不熟悉漢字,只懂羅馬字拼音的台灣話,但讀寫甚佳。
  18677月,吳文水與高長擔任埤頭(鳳山)教會傳道師,1868411日,高長遭暴徒毆打受傷,進入官府求助,反而被刑罰,押入虎頭監坐牢50天,史稱『埤頭迫害事件』;後因馬雅各醫師尋求英國駐香港領事的協助,才得以出獄,但黑牢歲月的折磨和苦楚,不曾動搖他的信仰。出獄之後,他仍然到處傳福音。據載,高長『雖學識有限,但講道甚為熱切,語句淺白易懂;他勤於探訪,待人親切,盡忠事奉,頗受宣教師的器重。』
  他先後在高雄內門鄉教會、中部山地教會、嘉義鹿草鄉教會、花蓮縣富里鄉富里教會等地傳道,18865月甚至與甘為霖(Rev. William Campbell)牧師同赴澎湖傳道,是澎湖設教傳道之始。祖父那勇往直前、毫不卻步的傳道精神,確實可佩,他常說:『我做上帝的工,上帝給我力量。』太平境教會黃茂卿長老,以『火戰車』形容高長一生的言行。」
  1874年,38歲的高長在嘉義牧會時與洪雅平埔族姑娘、18歲的朱鶯結婚,婚後生下四男三女,個個都受到良好的高等教育;高長還收養了長男高金聲,他是永寧同宗之子,因父母雙亡,無以為生,八歲時隨親戚渡海來台,投靠高長夫婦,被收為養子,高長視養子如親生兒。高金聲先後畢業於長榮中學和台南神學院,受巴克禮牧師夫婦之喜愛與栽培;畢業後,獲教士會的贊助,保送福州英華書院深造,是台灣第一位公費留學生;1901年返台,任教台南神學院,後來專任太平境教會牧師八年,創造了太平境教會的黃金時代。高金聲的長男高天成,在三叔高再得的幫忙下,畢業於東京帝大醫學院,為一傑出有愛心的外科醫師,曾任台大醫院院長12年,深受台灣醫界敬重。
  高長的二兒子高篤行(18791962)是有名的佈道家,畢業於台南神學院,曾在屏東萬丹做牧師23年之久,1932年曾做台灣大會議長二年;他的五男高端立在台東新港開業,其長女(高篤行之孫女、高長之曾孫女)高仁慈嫁給蕭泰然,因此蕭泰然就成為高長家族的乘龍快婿;而高篤行的大女兒高錦花,也是受三叔高再得之協助,赴日學音樂,成為當時南台灣最有名的鋼琴家,她幫助蕭泰然考上了師大音樂專修科。
  高長的三男高再得,是高俊明的父親,隨彰化基督教醫院蘭大衛醫師習醫,後來回台南開設再生堂醫院;他在日治時代曾熱心參加蔣渭水催生的台灣文化協會,在1923年發生治警事件時,還被日治當局關了一個禮拜;他經常資助做牧師的堂兄後代去日本念醫學或學音樂;1929年出生的高俊明牧師,曾任花蓮玉山神學院院長(19571970),為培養新一代原住民牧師而奉獻。後來他擔任長老教會總會總幹事時(19701989),1971年因為台灣退出聯合國,長老教會發表《對國是的聲明與建議》,主張國會全面改選,他的老師黃彰輝牧師等人,在1973年在美國發表《台灣人民自決運動宣言》,主張台灣的前途,台灣人民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命運;1975年國民黨查禁台語及原住民版之聖經,長老教會總會又發表《我們的呼籲》,爭取信仰自由、社會公義與人權;1977年長老教會總會又發表《人權宣言》,主張建立台灣為『新而獨立的國家』;這三次宣言,高牧師都是幕後的推手,國民黨已經決定抓他,剛好又發生他藏匿施明德的事,為此他接受軍法審判,總共關了四年三個月又二十一天,(1980/4/241984/8/15);因此高家三代:高長、高再得、高俊明,都有為社會公義而坐牢的記錄,在台灣教會史上,這是台南高家獨一無二的光榮標記。因此20015月我們望春風出版社,出版由胡慧玲撰述的《高俊明牧師回憶錄──十字架之路》,在台北濟南長老教會舉行新書發表會時,人山人海、盛況空前,不少宗教界、文化界、政治界以及他多年的親密戰友都到了,這是我們望春風出版社的光榮時刻,也是72歲的高俊明牧師最難忘的人生經驗,後來此書暢銷了將近一萬本,可惜現在已經絕版了。
  高長的四男高再祝(18871936),他天資聰敏、身體勇健、性情活潑,年輕時是運動選手,1904年以優秀成績畢業於長榮中學,1909年畢業於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在台南醫院實習一年後,於1910年在高雄崗山開建安醫院,他對患者親切、醫術高明,名聲遠傳四方。有患者說:「若聽到先生的名字,病就好三分。」1910年他在岡山設基督長老教會,從1913年一直在此教會擔任長老之職20多年。1911年與賢淑的許氏美結婚,在25年幸福的婚姻中,生了七男四女,其中有三位學音樂的女兒都曾在長榮中學和師大音樂系教過蕭泰然鋼琴和聲樂。高智美(1912生)是長女,在她擔任長榮中學鋼琴老師時,教過蕭泰然;高慈美(19142004)是次女,她是師大音樂系第一位專任鋼琴教授,在師大音樂系時教過蕭泰然;三女兒高雅美(1921)是留日著名聲樂家,她在蕭泰然投考師大音樂系先修班時,臨時給蕭泰然補習三個月,受益良多。高雅美也是知名女高音陳麗嬋的啓蒙老師,她的女兒楊黃美幸曾做過全美同鄉會會長,以及僑委會副主委,現任蔡英文政府的無任所大使,對台灣外交貢獻良多;而楊黃美幸的兒子,本來進哥倫比亞大學念政治,也許是受祖母的影響,他也一度在美國百老匯成為名歌手和編劇家。晚年高再祝喜歡傳福音,甚至到廈門傳福音,50歲時因盲腸炎而過世,因深受愛戴,他在台南太平境的葬禮人山人海、座無虛席。
  高長的五男高再福(19021993),是五兄弟中最高壽者,高齡91歲才過世,他跟哥哥高再祝一樣畢業於台灣總督府醫學校,畢業後在高雄楠梓開建安醫院;他先娶中壢教會的林煙粉(因育二女病歿),後娶其妹林煙珠再育三男三女;其中第四個女兒高秀麗嫁給我的病理學教授侯書文醫師,他也是高俊明牧師的知交,台南名醫侯全成的三子。
  至於高長的三個女兒,長女高阿金(18751937)嫁給黃信期長老;次女高秀圓(18911968)嫁給台南名醫吳秋微;三女高秀理(18961922)嫁給李秉文醫師。
  最後,高長夫人朱鶯逝世於1899年,享年43歲,高長逝世於1912年,享年76歲,一生貧與苦,獻身榮耀主,因此1912年《教會報》描寫他道:「不是子孫會給他光榮,他只是一直歡喜為主的教會付出,來榮耀咱的主,反而咱從他得來光彩。」高長一生貧苦,有人勸他:「你的孩子多,應該買些土地,留給子孫。」高長回答說:「我無須留土地給子孫,高家的寶貝,就是耶穌基督。信耶穌的人,就是我的好子孫;如果不信耶穌,我就不認他是我的子孫。」高長常對子孫說:「我沒有留下金銀財寶給你們,我所留給你們的產業,就是主耶穌和一本聖經。」這點跟蕭泰然留給他的子女的遺言:「金銀我攏無,只有將我所有的給您—-就是我的音樂!」有異曲同工之妙。而高長的家族後代子孫,幾乎全部都是耶穌基督的信徒,他們家族出了無數傑出的牧師,即使做醫生的後代,也會創辦新的教會,並擔任長老之職;同時也誕生了高錦花、高智美、高慈美、高雅美等這些台灣優秀傑出的音樂家,她們不僅在台灣社會散播基督教愛的福音,也透過她們優秀的學生,播種台灣音樂文藝復興的種子,其中兩位最傑出的作曲家便是日治時代的郭芝苑和戰後的蕭泰然。當蕭泰然回憶起,他與高長家族後代高仁慈這段婚姻時,他說:「一九六三年,我與台南望族的高家女子高仁慈小姐結婚,至今育有一女三男。一九七七年全家移民來美,子女均受良好的高等教育,實在感謝上帝的帶領。過去的年月,內人因生意上的挫折,經歷一段漫長艱難的日子,如同《走過死蔭的山谷》,如今,為了她所深愛的丈夫及孩子們,她以無比堅強的鬥志,犧牲一切,獨自在台灣奮鬥,使我能在音樂的創作上全力以赴,實在應該深深感謝她在背後的支持。雖然她不常在身邊,卻永遠在我的背後。」

第五章 到日本武藏野音樂大學深造的日子

  一年半的中學音樂教員生涯,對一心想追求音樂專業的蕭泰然老師來說,顯然並非當初違背父親、毅然投考音樂系所希望達到的目標,雖然婚後生了一位可愛的女兒蕭雅心,夫人高仁慈也鼓勵他到日本去深造,加上師大李富美老師的推薦下,蕭泰然在1965年,依依不捨地告別妻女,循著前輩音樂家江文也、陳泗治、郭芝苑等之路,坐郵輪到日本深造,選擇前往日本武藏野大學鍵盤專攻科,繼續專心求學,期待在藝術上更上一層樓。
  武藏野音樂學校是一所由音樂家獨立創辦的音樂大學,她的成立與帝國音樂學校關係相當密切,事實上,兩校都是福井直秋所創辦的,但是因為福井直秋與帝國音樂學校的校主高井樂器店主不合,因而出走,另外成立了武藏野音樂大學;許多台灣留學日本的音樂家,都是武藏野音樂大學的校友,此校與小澤征爾的母校桐朋(Toho)學園專收神童型學生的立校宗旨不同,桐朋學園比較像美國的茱麗亞音樂院,以訓練天才型的音樂人才為主;而武藏野音樂大學,比較像美國的寇蒂斯音樂學院,注重對學生的專業訓練與人品陶養,並且具有相當特殊的以日本精神為基礎的日本式歐洲訓練,因此受過武藏野教育的音樂家反而另有一種令人欽羨的貴族氣息;從日治時代到今天,仍有相當多的台灣青年學子前往武藏野音樂大學求學,不但接受專業的音樂訓練,同時也培養獨特的音樂氣質。
  蕭泰然在日本武藏野大學求學期間,他又幸運地遇到了兩位慧眼視英才的老師,一位是引領他走上作曲家之路的藤本秀夫;另一位是幫助蕭泰然開拓鋼琴演奏視野的中根伸也教授。藤本秀夫一眼就看出蕭泰然的作曲才華,他跟師大時代的許常惠老師一樣,同樣地讓蕭泰然成為他的入門弟子,並免費教導他作曲之道。當蕭泰然回憶這段武藏野音樂大學的歲月時,他說:「我在台灣師大時,受許常惠知遇之恩,這種機遇,在幾年後竟然又發生在日本武藏野音樂大學的作曲課,使我成為當代日本名作曲家藤本秀夫教授的入室弟子。
  第一次的和聲課上,藤本秀夫教授考我們聽寫,這個聽寫題是一個調性極為不穏定的旋律,教授接著要我們在下一次上課時,為這個旋律配上和聲,並在課堂上演奏。聽寫對我而言完全不是問題,拿到這個旋律之後,我就暗自揣度,這個旋律怎麼聽都不是個傳統的和聲高音題,如果以傳統思考垂直對應關係的方法來配和聲,一定跟大家都一樣;所以我就下定決心要把它寫得很美妙,既然調性自由,那一定很有可為。於是我認真地寫,寫的很像我喜歡的《蕭邦夜曲》,技巧也很難,難得我自己都得練一下!
  我還記得那時這個專攻部,班上有11人,當老師叫我上去彈第一次時,以為我聽不懂日文的同學都在底下竊竊私語或訕笑,他們都在說:『這個台灣人怎麼那麼笨,這樣配和聲準被罵得臭頭。』我不管周圍人的看法與反應,專心地彈,我的做法是從外圍和聲引進主題,而一曲彈完之後,大家都等著我的宣判。只見老師頂著一頭中分髮絲的頭不停地點著,口中說著:『非常好!』老師一連說了好幾次,停了半响,他又說:『蕭先生,請再彈一次!』於是我就再彈一次,這次我感覺到大家都在屏息傾聽我的演奏,同學們似乎都在享受。第二次彈完,我心想:『總可以了吧?老師要批評我了吧?』不,他又說:『非常好!』於是我又彈了一次。第三次結束,他請了一位同學來視譜,我心想:『完蛋了,我都得練了,何況是視譜呢?』果然,這個同學很可憐地一路跌跌撞撞地視譜。在這件事之後,老師就要我跟他學作曲,這就是重演當年許常惠義務收我為徒的經驗,不過這次是在非常不容易敞開心胸傳授秘訣的日本,因此特別令我難忘。而這位藤本秀夫教授並非泛泛之輩,他的交響曲作品曾入選日本1964年奧運會所舉辦的甄選,跟我日後在南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念研究所時遇到的韓籍教授B. K. Kim一樣,韓國奧運的主題曲就是他寫的,這真是巧合啊!說不定哪天台灣可以申辦奧運時,我也有這樣的殊榮來為台灣、為奧運作曲呢!」
  跨越年齡與國際的音樂心靈的悸動,就在這樣的師生互動中,為蕭泰然的作曲生涯譜出序奏。另一方面,東京是亞洲的音樂首都,幾乎世界級的鋼琴家都會來東京表演,這時已經28歲的蕭泰然,雖然已經有能力演奏挪威作曲家格里克的鋼琴協奏曲、俄國浪漫派大師拉赫曼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以及貝多芬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等,但因缺乏國際鋼琴大賽的光環,以他的年齡要在國際鋼琴樂壇成名,似乎已經太遲了,於是他決心以成為作曲家為主,以鋼琴演奏家為次要目標,於是蕭泰然在音樂路上走得更為踏實;而他本身對音樂的執著與努力,則讓他在作曲和演奏雙方面,都逐漸綻放光芒。當時同在武藏野音樂學院求學的學長陳磐安回憶道:「通常一個單項就夠你忙的了,還要兼顧演奏、指揮和打工,因此我非常佩服蕭泰然,他真的是多才多藝,他可以把鋼琴課修得非常好,又花很多時間去研究作曲,然後星期天他又要到教會的合唱指揮,那個指揮完全是實習的,他把在學校所學的指揮到教會去做實習,所以他一個人做三個人份的工作,雖然短短的兩年時間,我相信他等於一般人的四年、五年的時間;加上他還要打工,因此他練習都是一大早。蕭泰然在武藏野跟名鋼琴家中根伸也老師,以及作曲家藤本秀夫學作曲,這兩位老師在私底下都我跟我說,沒看過這麼優秀、又這麼認真的學生。」
  199210月蕭泰然在美國洛杉磯寫了一篇《蕭泰然自畫像》,他回憶起在武藏野留學的那段日子時說:「二十七年前,當我還在東京留學的時候,每天早上出門必須走經上野通道到御徒町搭乘電車,就在這條街的轉角處有一家小商店,老闆的頭上總是繫著一條毛巾,慈祥地和我打招呼,隨即拿著一瓶熱呼呼的牛奶和一塊麵包,他知道這就是我每日固定的早點。可是有一天,門關了,我只好另找別家。但是,奇怪,怎麼全都關了門呢?啊!原來是正月初一,『祭日』!我心裡想,總不至於連什麼都沒得吃吧?於是我連續走了幾條街,終於無力地走回宿舍,整天乖乖地喝自來水。真沒想到日本人在『御正月』(元旦)是那麼虔誠地禁食祈禱呢!這是我人生第二次碰上『御正月』的小災難。至於第一次呢?就是我的生日。」
  從這段回憶可知,那日本二年的生活,精神生活雖然多采多姿,但是物質生活是相當清苦的;但是聽音樂會的錢是不能省的,在東京這個文化的大觀園裡,不但經常有莫札特、貝多芬、舒伯特、舒曼、李斯特和蕭邦的音樂會,而且擴展了他的音樂視野,印象派的德布西、拉威爾;國民樂派的巴爾托克、西貝流士、德佛札克;以及現代派的史特拉汶斯基、荀貝格等,在東京都有機會接觸到。但是最難忘的啓示,還是恩師藤本秀夫告訴蕭泰然:「你們台灣有什麼音樂?你應該回到台灣找尋你們音樂的根。」這時,蕭泰然才開始反省,在他學習音樂的過程中,有一段很長時間碰不到台灣音樂,他出生於日本時代,在那樣的環境下,他從小就沒有機會接觸到台灣音樂;一路從長榮高中、師大音樂系到日本武藏野音樂大學,老師都是介紹西方音樂家的作品;偶爾聽到的日本民間音樂,是在電視上或祭典上才接觸得到。那時他就想,為什麼他都不知道台灣音樂?這時蕭泰然自我反省道:「是不是該檢討自己?我對台灣音樂的傳統毫無所知。」因此,結束日本武藏野音樂大學二年的學業後,回國後就馬上參加了許常惠老師和史惟亮老師一起,所發起的曾轟動一時的民歌採集運動。

第六章 以鋼琴家活躍於台灣樂壇的時代

  許常惠與史惟亮這二位曾經留學歐洲的台灣現代音樂先驅,都曾深深地受到匈牙利國民樂派、先知先覺者巴爾托克和高大宜的影響,正在台灣如火如荼地發起「台灣民歌採集運動」,企圖找尋自己民族音樂的根;因此,受到日本作曲家藤本秀夫啟示,叫他找回自己的民族音樂的蕭泰然,在1967年回台後,立刻和馬水龍等人,參加了許常惠和史惟亮老師所發起的「台灣民歌採集運動」。蕭泰然回憶這段人生經驗時說:「那時民歌採集曾經轟動一時,很多人跟史惟亮老師、許常惠老師一起做,當時藝專、師大都有發起民歌採集的行動。
  在那之中,比較有代表性、常被報導的一個人,就是陳達。我的運氣很好,剛好有機會可以和他面對面講話。我記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太清楚了,只抱著一只圓圓的月琴;他的房子破舊不堪,但我們很高興找到寶,找他講話。我們跟他說:『希望你能接受我們的訪問,唱幾首歌,讓我們錄下來。錄下來的作品我們會好好保存,希望有機會把它介紹出去。』而他也非常合作,就『思啊思想起……』,我們知道這是他最拿手的《思想起》。他一邊唱我們一邊錄,覺得很好聽,真正是台灣味。這種味道在外國,什麼樣的唱片都找不到。
  第一首錄完了,要錄第二首,我問他說:『那你還有什麼呢?』他說:『很多喔,唱不完。』第二首他又『思啊思想起』,我說:『歐吉桑這首剛才唱過了。』他說:『我有很多思想起。』原來他的思想起,可以唱三、四十首不同的歌。他就是用相同的曲子,唱不同的故事;而每個不同的故事,有點不同的變化,所以蒐集起來,會發現旋律有的音較長,有的音較短;有的地方有小裝飾音,有的地方沒有。」
  這次「台灣民歌採集運動」雖然由史惟亮和許常惠所領導,但是收穫最大的卻是蕭泰然和馬水龍,他們兩人都找到台灣民族音樂的根,同時也使他們變成近代二位最能代表台灣味的、又最國際化的作曲家。蕭泰然的三首協奏曲、1947序曲、無數的台語藝術歌曲、小提琴與鋼琴精品等,無不充滿了台灣民歌的風味,也充滿了世界級的吸引力;同樣的,馬水龍的《邦笛協奏曲》、《漁港素描》、《鋼琴協奏曲》、他的無數民歌,充滿台灣地方民俗的風格,卻又是最吸引國際聽眾的地方。
  1967年,蕭老師結束了武藏野音樂大學的學業之後,他立刻返台服務,開始了身兼鋼琴家、音樂教授、作曲家,偶而也兼做指揮家的忙碌生活。他的三個兒子也在回國後不久,接二連三地來到人間,因此為了家計、也為了拓展他的音樂生涯,蕭泰然先後在南部幾個重要的音樂科系擔任專任或兼任的教職,以教鋼琴為主、教作曲為輔;同時他的演奏生涯也綻放出燦爛的花朵。
  蕭泰然曾經在1967年與台灣小提琴教母──李淑德的「3B管弦樂團」合作,精彩地演出挪威作曲家葛利格(Edward Grieg18431907)的新婚之作《A小調鋼琴協奏曲》;1972年則與高雄巿交演出貝多芬《第三號鋼琴協奏曲》,這在當時的台灣,是相當難得的事。因為當時的台灣,個人獨奏會並不像今天這麼頻繁,可供演出的場地也相當有限,位於今天台北大安森林公園一個角落的台北國際學舍,以及日治時代的台北中山堂,都是當時資深樂迷記憶中的「音樂聖堂」;因此我們可以看出,由本土音樂家擔綱的協奏曲演出,在台灣的音樂活動歷史中,具有相當重要的歷史意義;而我們也能由曲目得知,蕭老師的鋼琴造詣的確相當高超,葛利格的鋼琴協奏曲展現的鋼琴家技巧,以及鋼琴的音量與音響的樂段,同時也是富有濃厚民族主義色彩的國民樂派風格;而貝多芬《第三鋼琴協奏曲》是貝多芬即將脫離古典樂派的形式與風格,與海頓、莫札特影響的C小調作品,在演奏技巧上具有相當難度,音樂內涵更是對鋼琴家與樂團的深度考驗。
  而在創作的形式上,蕭泰然也由合唱曲與鋼琴小品,轉為器樂及室內樂的創作。例如:1973年他在台北發表《前奏與賦格》鋼琴三重奏以及《夢幻的恆春小調》小提琴獨奏曲,此曲由小提琴家丹尼爾.寇比亞卡(Daniel Kobialka)在台灣做世界首演,深受聽眾喜愛;1974年,他出版了《詩影》鋼琴小品集(1),同時南加大資深小提琴教授夏皮洛(E.Shapiro)也訪台並世界首演《台灣頌》,此曲是蕭泰然所有小提琴小品中,最廣受喜愛的一首,我個人曾經在美國先後聆賞過林昭亮、胡乃元和陳慕融演出此曲,每次都很感動,是一首百聽不厭的台灣名曲。1975年蕭泰然他更上一層樓,完成了獻給恩師蕭滋教授的雙鋼琴曲《幻想圓舞曲》。
  1967年,到日本學成歸國後,隨即先後任教於私立文藻外語學院、台灣家專音樂科、台南神學院及母校師範大學等。那時家住高雄市的他,可以說是隨時隨地都在學習當中,既然有機會每週必須北上教課,他就馬上求教於奧籍音樂家蕭滋博士研習鋼琴與作曲,他與蕭滋之間可以說是師生關係,但卻親如父子、情如至友,蕭滋給予他在作曲技巧與鋼琴藝術,均有非常深刻的啓示,因為蕭滋可以說是世界級的莫札特權威,他與夫人吳漪曼培養了台灣一代的優秀鋼琴家例如:蕭泰然、陳泰成、葉麗娜、廖皎含等,他對台灣樂壇的影響,猶如阿美尼亞裔的小提琴教父Galamian對美國樂壇的影響,他培養了無數傑出的小提琴家,例如:伯爾曼、祖克曼、鄭京和以及台灣的簡名彥等。
  蕭泰然回憶起那段美好的日子時,他說:「1970年之後,我回到母校──師大教鋼琴與和聲學時,這一次我更興奮地在教課之餘,成為我心中敬仰已久的Dr. Robert Scholz(蕭滋博士)的入室弟子,這真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每週三從高雄搭飛機到台北上課,未到師大之前,第一件事,就是先到蕭滋教授府上按門鈴。
     有一天,門鈴只響一聲,蕭滋老師便迅速打開大門,雙眼直瞪著我,就問道:『What is the augmented 4th on D?』(在D音上建立增四度音程是哪個音?)他們家是在二樓,我剛爬樓梯上去,同時心裡準備了一句標準而親切的英語:『Good morning, Dr. Scholz, how do you do?』用來開始新的一天,沒有想到突然被他那頑皮又認真的一句:『Augmented 4th on D?』把我嚇昏了。我怔住好一會兒,等到我回魂說出答案──『G Sharp!』之後,他才肯張開溫暖的雙臂與笑容讓我走進他家。」
  蕭滋教授是另一位出現在蕭泰然生命轉折處的人。蕭滋教授將他的後半生完全奉獻給台灣樂壇,培養出許多台灣傑出的鋼琴家,他不藏私地將自己在鋼琴、作曲與音樂理論上的知識與心得和蕭泰然分享。蕭老師也表示,師大音樂系畢業時,自己的曲目多半集中於貝多芬、蕭邦、李斯特,比較近代的作品是印象派德布西(Claude A. Debussy18621918)的作品;而蕭滋老師對於蕭泰然鋼琴上的指導,使蕭泰然不但在演奏上由既有的基礎上更加精進、拓展曲目,使蕭泰然真正落實演奏莫札特與蕭邦的方法,也加深了對鋼琴這個樂器特性的掌握,而使蕭泰然在寫作鋼琴音樂時,更加得心應手。
  另一方面,在南部時,蕭泰然在台南神學院教學時,他又碰到另一個恩師德明利姑娘,她也剛好在台南神學院教課;蕭泰然在回憶起這位恩師時,他說:「我剛從東京返台時,就開始投入繁忙的教學與演奏活動。但我的個性是,不管有多忙,若有學習的機會,我是絕不會錯失的。我在台南神學院音樂科兼課教鋼琴時,適逢加拿大來台的音樂傳教師Miss Isabel Taylor(德明利姑娘)也在該校教課,每週我從高雄到台南教完學生之後,那便是我討教的機會。從Miss Taylor那嚴格的鋼琴演奏風格、細膩的表現法以及對宗教的奉獻精神,對於確立我往後對宗教音樂的信念與創作均有極大的影響。」
  在創作方面,他的作品有輕歌劇《快樂的農家》(1968)、《我家花園真美麗》(1969)、神劇《耶穌基督》(1971)等;1973年他升任台灣師大音樂系擔任專任教授後,在創作上他也跨出了歌唱作品的範圍,進入室內樂的領域,例如鋼琴三重奏《前奏與賦格》和一首器樂曲《中華交響詩》;接下來兩年,他又創作了不少小提琴獨奏曲、鋼琴曲和聲樂曲,例如深受聽眾喜愛的《夢幻的恆春小調》、《台灣頌》、《冥想曲》等,並出版了《蕭泰然合唱曲集》、《詩影鋼琴小品1&2》、以及《宗教歌曲集》等;蕭老師這個時期的作品,已經展現出他自己的風格,雖然他在師大時,許常惠是他的啓蒙老師,創作風格卻不傾向於非調性的現代音樂風格,仍舊寫他認為親近一般愛樂者的浪漫風格。馬勒曾經說過「我的音樂與我的生活環境息息相關」,這點蕭泰然也一樣,他毫不顧忌地將創作融入生活之中,寫出他內心的真誠感受、寫他愛寫的音樂;而且他也將民歌和民謠的素材,應用到創作上:歌仔戲曲調、平埔調、恆春調等,以及通俗歌謠如《我愛我的妹妹啊》、《有酒矸通賣嘸》的旋律都曾被運用在他的創作中;但是蕭泰然這些民謠改編的作品不但不會粗俗化,反而化腐朽為神奇,變成雅俗共賞,非常精緻化的高水準的作品;我個人也常常覺得,聽台灣小提琴家蘇顯達演出蕭老師的小提琴曲,彷彿是在欣賞有東方味的克萊斯勒的小提琴曲,都是非常高雅、舒適而感動人心的作品。
  1975年是蕭泰然在台灣樂壇崛起的重要一年,這一年他為感激亦師亦友的蕭滋博士,創作了一首頗俱份量的作品《幻想圓舞曲》,如今此曲已經成為在世界各地備受鋼琴家與聽眾深深喜愛的雙鋼琴曲;另一方面,蕭泰然在台北中山堂首次舉辦了「蕭泰然樂展」,由世紀交響樂團、台北兒童合唱團和基督教青年會聖樂合唱團共同演出,這是蕭泰然第一次將自己的作品有系統地介紹給國內的愛樂者。次年,也就是1976年,蕭泰然應出指揮家郭美貞委託,為華美青少年管弦樂團創作《鄉思曲》,由郭美貞指揮旅美巡迴演出這首新作,這是蕭泰然的作品首次在美國發表。
  因此,1975年的蕭泰然彷彿正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張開翅膀,振翅飛翔於台灣樂壇的天空之際,不管是師大的教職、作品發表會、鋼琴演奏會等正從四面八方湧入邀約,應接不暇之際,他在國內的音樂生涯正要起飛時,想不到蕭太太的一場生意上的意外事件──她被騙了巨大金額──而不得不在1977年,他39歲這一年,帶著他年邁的父母與四位子女,悄悄地離開了心愛的家鄉──台灣,去投靠他親愛的妹妹蕭美媛,當時居住在美國亞特蘭大的家;也許這是上帝給他的命運的安排,如果沒有這場意外,蕭泰然在自己的故鄉應該會活得很愉快而風光,他也很可能成為台灣浪漫派的傑出作曲家,但是只有到美國接受苦難命運的磨練,加上知音的鼓勵,以及替台灣人在國際樂壇爭一口氣的願望,蕭泰然才能創作出不朽的三首協奏曲以及描述台灣四百年歷史的《1947序曲》,而使蕭泰然成為東方浪漫派音樂的代表性人物,一位世界級的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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