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1日 星期三

宜蘭短篇小說家-黃春明(1935 - )

    黃春明之於宜蘭,猶如王禎和之於花蓮以及葉石濤之於台南,他們與台灣這塊土地緊緊地連結在一起,因此他們所描繪的故事,自然而然會感動在地人,甚至於全體台灣人。黃春明早期的小說,幾乎都在描繪真實的宜蘭小人物,他以溫暖的筆觸在描述這些鄕下小人物的人生遭遇,因此特別能打動我們這些宜蘭遊子的心靈。

    我在1968年出國之前,可以說是台灣文化的文盲。大學時代都在忙於翻譯羅素作品及介紹西方文化名著,並與廖運範同學共同催生,影響台灣知識界深遠的「新潮文庫」。那時我只知道世界偉人與中國偉人,而不知道有台灣偉人的存在。出國之後,才發現了多釆多姿的台灣文化,並且發現在我的故鄉宜蘭就有不少台灣偉人的存在,例如蔣渭水等;在我出國之前,唯一看過的台灣小説家的作品,就是黃春明的小説集「兒子的大玩偶」,那時我是蕭孟能創辦的「文星雜誌」迷,讀的書都是文星封面人物的世界名著,例如羅素、羅曼羅蘭的著作,因此對黃春明這本單薄的小說,似乎覺得沒什麼份量,老實説當時不大看得起這本小説集。
    出國初期在紐約時,猛看台灣的中國作家禁書,如巴金、茅盾、老舍、魯迅、沈從文等人的作品,或許是鄉土的呼喚及懷鄕的情懷,這時我重讀黃春明的小説我才發現黃春明的小説比這些中國作家的作品,更有親切感與溫暖感,也不輸中國的魯迅,他對故鄉宜蘭的小人物,充滿溫暖的同情心,這點是魯迅「阿Q正傳」所不及的地方,雖然魯迅的小説在社會評判力方面也許勝過黃春明的小說。總之,我非常感激剛到美國時,那段心靈苦悶的日子,黃春明小說給予我撫慰心靈的力量,對台灣文學踏出認知的第一步,便是從黃春明的小說開始。
    雖然黃春明與我都是宜蘭人,但在出國之前,我並不認識他,透過日治時代「山水亭」老板王井泉之子王古勲兄的介紹,我們終於請到抱病前來的黃春明,來美國南加州參加我主持的1988年第三屆「台灣文化之夜」做主題演講,那天盛況空前,共有五百多人參加,主講者除了黃春明之外,還有張恆豪和吳錦花二位,他們三人給洛杉磯台灣同鄉,帶來了一次豐盛多采的台灣文化饗宴。因為王古勲和黃春明是非常要好的文友,因此即使他當時有病在身,仍然抱病來參加這場文化盛會,我非常感激王古勲兄的幫忙,從此我與黃春明建立多年來「君子之交淡如水」式的永恆友誼。當時也是宜蘭同鄕的林義雄正在南加州爾灣市靜修,因此我就順便帶領黃春明去探訪林義雄,他們兩人似乎一見如故,互相心儀,尤其在「非核家園」議題上,更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1997年返台服務於花蓮門諾醫院,1998年開始在門諾醫院催生廿世紀台灣傑出人物的系列文化講座,第一年就請他來助陣,講題是「文學與人生」,他以一流的口才,娓娓道出他精彩的人生故事,他告訴大家他文學的啓蒙老師是初中國文老師王賢春,可是這位愛學生有理想的王老師,卻死於白色恐怖,黃春明認為海峽兩岸政權都對不起這位王老師,中國共產黨背叛了王老師的理想,中國國民黨則殺害了她。這位王賢春老師對他作文的肯定,種下他對文學發生興趣的種子。黃春明最欣賞的二位短篇小説家是,中國的沈從文和蘇聯醫生作家契訶夫,他們的小説透露出濃厚的人道関懷,他常一看再看,甚至看得涕泗縱橫,因此後來他自己的寫作風格,也多少受到這兩位人道主義作家的影響。高中時代黃春明到軍中服務時,又碰到一位熱愛文學的軍中指導員,他很欣賞認真做事的黃春明,有一天他對黃春明說了一段讓他終身難忘的話:「黃春明,你的名字很了不起,春,象徵春到人間萬象新;明,象徵明月皓潔照乾坤。人生哪,要有兩把斧頭,人生的路途都是刺,要自己去開拓。這兩把斧頭,一把是恆心,一支是毅力,目標不要改變,努力的砍,一條路就會出現。」後來這位熱愛文學的軍中指導員,又以「匪諜」之名被國府槍斃了,黃春明説:「我這輩子,最幸運的是遇到這兩個匪諜,他們對文學的興趣和秉持的理想,啓示我寫作的力量是很大的」,當然他也深深地哀痛他們不幸的政治遭遇。果然日後黃春明的人生的路途是很不平順的,他的母親早逝,繼母對他非常不好,家庭得不到幸福,加上學校的功課不好又愛打架和打抱不平,他不得不一再的換學校,他從羅東中學讀到頭城中學,結果頭城中學他也被退學,不得不離家出走,祗帶著沈從文和契訶夫小説,就去台北打天下,先後做過賣菜販、電器行修理工等工作,那時他有機會接近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包括台北保安街的妓女戶,這些小人物常常給他意想不到的溫暖,這些材料提供他後來寫「看海的日子」的靈感,就在人跟人相處時所迸出的火花與感動,就是黃春明創作的來源,表達出來的就是文學,他用文學來関心社會,而文學也使他在生活中認識人生,黃春明説:「這種人生課題不輸在學校所學。」
    黃春明做電器工一陣子,決定去考台北師範,結果錄取了,後來因跟一個外省人打架,又被台北師範退學了。那時他偶然聽到教育廳長陳雪屏的演講:「教育的愛就是耐心」讓他頗受感動,因為陳廳長的介紹信,他轉學到南師,後來又因別人惹禍,旁觀者的他反而受過,又被退學了。那時他以一篇自傳感動了當時台南師範校長朱匯森,於是朱校長寫一封推薦信給屏東師範校長張孝良,張校長哈哈大笑説:「黃春明,你不簡單,你讀的路線彷彿一隻耳環,從宜蘭爬到台北、台南到屏東,真是世上最大的耳環。」為了不願跳入巴士海峽,宜蘭人的黃春明乖乖地念完屏東師範。
    畢業後黃春明第一志願是「花蓮山地」,結果卻分發到故鄉宜蘭的山邊,當了三年很好的老師,他與學生打成一片,實施愛的敎育,黃春明祖父默默地愛他的「呼喚的力量」,總是讓他覺得他必須為宜蘭而奉獻,他早期的小說都以宜蘭人為主題、他也是第一流的業餘畫家,他畫的龜山島比職業畫家更感人,黃春明與菲律賓國父黎剎一樣,也是多才多藝的文藝復興型人物,不管是做電台主播、電影導演或Adida行銷經理或兒童劇的創作與演出,黃春明做什麼像什麼,七十多歲的晚年他回到故鄉宜蘭,創辦文藝咖啡沙龍,像三十年代台北王井泉的山水亭,曾經開創大稻埕文化的黃金時代,黃春明也想在故鄉宜蘭,繼續蔣渭水和王井泉重視文化的精神,想在宜蘭創造一片文藝復興的氣氛,我很榮幸最近一年來,曽二度受春明兄邀請,來到他的文藝沙龍介紹馬勒、黎剎和阿巴多這三位文藝復興型的世界公民給宜蘭鄉親。
    但是將會使黃春明在台灣文學史上永垂不朽的,將是他的短篇小説,他繼承了賴和以及楊逵人道主義的精神和對弱勢者的同情,寫出了無數精彩地刻畫台灣小人物的真實面貌底短篇小說,他筆下的「青番公」將和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的永恆地縷刻在讀者的心版上,我以前探訪佛羅倫斯和維也納時,當地的計程車司機都知道但丁和馬勒是誰,但是最近回到宜蘭,問計程車司機,認識黃春明否?他們都回答說不認識,因此宜蘭人必須再多加努力,我們宜蘭才有可能産生,像但丁的佛羅倫斯,或馬勒的維也納那種文化的黃金時代。
(林衡哲完稿於2014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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