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4日 星期三

種一叢樹仔在咱的土地

種一叢樹仔在咱的土地


-聆台南市二二八紀念音樂會有感


曾毓芬


時間/ 二○○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地點/台南市立藝術中心


主辦/台南市政府文化局


  「種一叢樹仔在咱的土地,不是為著恨,是為著愛;種一叢樹仔在咱的土地,不是為著死,是為著希望……」,當女高音澄澈的嗓音娓娓唱出蕭泰然一九四七序曲這段絕美的旋律時,我感到自己沉滯已久的心靈豁然敞開,眼淚不聽使喚地汩汩湧出……,這樣慈悲的聲音,乘載的是怎麼樣的一種大愛!


  為了紀念對台灣近代史影響深遠的二二八事件,台南市文化局於 民國九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 ,假台南市立藝術中心舉辦了一場結合管弦樂與合唱的盛大演出,其標題為「自由百合,族群共和」。本著人文化、本土化與國際化的精神,這場演奏會囊括了蕭泰然與金希文兩位在國際間已享有聲譽之本土作曲家的重要作品,由金希文率領音契合唱管絃樂團演出,曲目包括蕭泰然為二二八事件所寫的史詩式作品『一九四七序曲』,以及為紀念其已過世台南學生陳文婉而作的管絃小品『福爾摩沙的天使』;而金希文的作品則有『無言之歌』,一首由九二一的痛苦擠壓而出的撼人作品,以及獻給建築家潘冀,表達出對台灣社會強烈關懷的曲子『夢見一座橋』;此外還有國民樂派作曲家西貝流士的『芬蘭頌』、蕭泰然改編的『望春風』管絃樂版、孟德爾頌著名神劇『以利亞』中的合唱曲『敬畏祂的人有福了』。以及兩首聖樂小品『在花園裡』和『給你』。


  金希文和蕭泰然兩位音樂家的風格是截然不同的。金希文的音樂犀利而直接,就像外科醫師精準的手術刀,直搗心靈的痛處,唱出人世的晦暗與深沉的喟嘆。在『無言之歌』中,金希文以打破傳統調性的不協和聲響與複雜多變的拍節變化,營造出強烈的戲劇式張力,透過原始的人生與詭譎尖銳的打擊樂色彩,音樂翻騰出表現主義般的呻吟、掙扎、與怒吼!這樣赤裸裸的感情表現讓人想起表現主義畫家孟克的『吶喊』──孤絕吶喊的扭曲人形,淹沒在如血般狂野的色彩之流中,無聲的哭泣,讓人屏息!這是受苦的音樂,就如同作曲家所言:「受苦的程度固然有深淺之分,卻是普世人類必經之途。」


  蕭泰然的音樂是一種絕對的浪漫。就如同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者,面對戰爭所留下的斷垣殘壁,他們選擇讓受傷的心靈逃遁至山林水澤間,任自己壓抑的情感馳騁於古老的傳說與美麗的愛情故事中,在藝術的領域裡,他們無止境地追求著……,蕭泰然的音樂亦如是──塵世的苦難,在他的音樂中被淬鍊為一份絕對的美感,一種無盡的渴想與愛戀!『福爾摩沙的天使』一曲中,浪漫樂派的語法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扣人心弦的旋律、濃郁豐富的和聲色彩、如夢似幻的管絃樂配器,在在都描繪出音樂家心中所憧憬的福爾摩沙──那個曾經純淨而出塵的美麗島嶼!而在美麗音樂外衣之下所隱藏的,則是他那份對家鄉濃烈的愛。


  『一九四七序曲』是一部壯烈的音樂史詩。在管絃樂時而激越奔放,時而舒緩深沉的一段對話之後,女高音頌唱出令人熱淚盈眶的『愛與希望』,詩人李敏然的詩句,結合著蕭泰然溫暖的旋律,徹底用愛來撫平二二八的傷痛。緊接著『愛與希望』之後,音樂情境驟然轉換,壯偉的進行曲樂聲伴隨著 鄭兒玉 教授的『台灣翠青』一詩,宣告著台灣人告別悲情、強調「四族群平等相協助」的開闊人文精神──在合唱與管絃樂撼人的頌讚聲中,音樂傳達出傲人的力量,感染著在場的所有聽眾,讓人不自覺地昂首挺胸了起來!


  就整體的角度來看,曲目設計是相當成功的。首先,樂曲風格的安排兼顧了平衡的原則,蕭泰然溫暖感性的後浪漫語法巧妙地平衡了金希文作品中尖銳犀利、凸顯社會衝突感的現代音樂風格;再者,當經歷過金希文那充滿著內心吶喊、令人沉痛、憂心的音樂之後,下半場緊接而來的蕭泰然『一九四七序曲』,就好比從天上而來的撫慰與力量,讓人對先前所有的痛苦了然於心,並由寬恕與悲憫中重新得到力量。在我個人的感受裡,金希文的音樂好比痛苦的洗禮,而蕭泰然的作品則象徵著上天溫暖的救贖!整場音樂會的曲目安排,讓人產生一種「穿越黑暗,進入光明」之感。


  這場音樂會的結束方式相當不尋常,但其效果卻是出人意表的精采。音樂會並非如一般所期待地結束於『一九四七序曲』的輝煌樂章,相反地,在整場音樂會的最高潮處,金希文帶領音契合唱管絃樂團獻給觀眾兩首清麗脫俗的聖歌小品。改編為管絃樂伴奏的西洋現代詩歌,散發出百老匯舞台劇音樂般的迷人風采,奇妙的是,這樣的安排並未削減音樂的張力,反而將觀眾的情緒提升至喜悅的最高峰!這就和貝多芬喜愛以subito piano(音樂術語,"突然轉弱"之意)來表現一個樂段的最高潮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的曲目安排,其實更近一步凸顯了二二八紀念日的精神──愛與希望,一種超越悲情、跨越仇恨,如宗教般的寬恕精神。


  音契合唱管絃樂團在這場音樂會中扮演了相當稱職的角色。集結著國內外具有音樂學養的專業人才以及愛好音樂的社會人士,本著基督徒奉獻的精神,音契合唱管絃樂團從1984年創團至今,一直不斷地為台灣音樂界默默耕耘。在蘇正途、金希文兩位指揮前後的帶領之下,音契合唱管絃樂團不但逐漸展現出幾近職業樂團的水準,團員們熱誠投入的精神,更是在一般職業樂團中較難感受到的。台灣這個不甚容易生存的音樂生態中,音契合唱管絃樂團的執著與努力,讓人覺得可愛、並感動。


  在音樂的激情過後,我沉吟良久,思考著:舉辦這樣一場盛大的音樂饗宴,除了悼念二二八的受難者之外,是否應該有更深的歷史意義?終於,在台南文化局長林衡哲的音樂會序言中,我找到了答案。他說:「我覺得紀念『二二八』五十五週年,最有意義的是,不但要走出二二八的陰影,更要積極地讓二二八成為台灣人文主義再生的起點,最後完成台灣本土文藝復興運動的理想,那時的台灣,不但有自己的國家,同時也擁有自己的優秀文化傳統。」是的,就如同十五、十六世紀的歐洲,在經歷過近千年的文化黑暗期之後,一股人文主義的覺醒首先發源於義大利的弗羅倫斯城,並如旋風般地帶動了整個世代的『文藝復興』運動(Renaissance,其原意為「再生」)!『文藝復興』本欲再次恢復希臘、羅馬時期的文化顛峰,然而其結果卻造就了另一個政治與文化的黃金時代。


  這樣的視野賦予了『二二八』更深的時代意義。「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多麼願意『二二八』成為我們永遠的提醒,教導我們懂得彼此尊重,為我們的這會激盪出更多的人文關懷,甚至,推動台灣的文藝復興。(原載台南文化第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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