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3日 星期五

【續】第九章 音樂暴君˙漢堡歌劇院時代


【續】第九章 音樂暴君˙漢堡歌劇院時代


18911897


 



進軍維也納,改宗天主教


 


馬勒想獲得維也納宮廷歌劇院指揮一職,還有兩個障礙必須克服:第一是因為德奧兩國的反猶太風潮更嚴重了,因此有一條不明文規定:這個位置不會給非天主教徒。馬勒雖是伊格勞出生的猶太人,但自從十五歲到維也納大都會後,他就不再信守猶太教條。


 


1880年他的年輕好友佛洛恩德告訴馬勒,他的一位年輕女親戚自殺了。馬勒在1878年渡假時,曾與她相處過一陣子。馬勒回信說:「1880年的羅馬天主教萬聖節這個死者紀念日快到了,她是我第一個認識的死者,我將到她的墳前獻上一個桂冠。」


 


前一年,187912月,馬勒寫信給好友克里斯伯:「現在我這個基督的孩子來了,您必須帶一點可愛的聖誕禮物給我。」可是1895年他把克洛普斯托克的聖詠詩〈復活〉放在第二交響曲最後一個樂章時,不知何故,他沒有提到「耶穌」這個名字。


 


18961221馬勒正式向維也納宮廷歌劇院經理貝齊克尼(Joseph von Bezecny)申請指揮一職,另外又寫信給歌劇院秘書處主管瓦薩克(Eduard Wlassack):「也許我必須告訴您,不久前為了解決長久以來困擾我的問題,我已經歸依天主教的信仰。」馬勒這封信只提到一部分事實。事實上馬勒很早就改宗天主教,但正式在天主教堂受洗是在1897223。受洗後,他告訴好友卡帕思(Ludwig Karpath)說,他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出自「本能的自覺」。 


 


可是本身以猶太人身分自豪的伯恩斯坦,卻認為馬勒改宗天主教之後,因為背叛猶太身分而產生罪惡感,這可能是伯恩斯坦個人的主觀見解。伯恩斯坦幸運地活在二十世紀信仰自由的美國,實在沒有理由指責當時的馬勒。馬勒若沒有改宗羅馬天主教,不可能進入維也納宮廷歌劇院創造十年黃金時代,進而帶來維也納世紀末的文化黃金時代;而且馬勒此後創作領域海闊天空,雖然作品難免留下童年時代影響的淡淡猶太味,但比起伯恩斯坦濃濃猶太味的交響曲作品,實在精彩太多,伯恩斯坦的作品反而是美國通俗味比較濃的《西城故事》音樂劇比較成功。


 


當然我們都必須感激伯恩斯坦在1960年代對馬勒音樂復活的重大貢獻。二十世紀所有指揮大師中,以他的指揮姿勢最像馬勒,因此他說他是馬勒的替身,似乎沒人敢反對;但他說馬勒因改宗天主教而產生罪惡感,我個人並不同意。


 


1897年元月份,馬勒動員所有支持他的力量,向他的理想目標邁進。首先他要求波里尼在3月之前終止他在漢堡歌劇院的契約,那麼他就可以自由前往俄國及其他國家做客席指揮。189612月他向波里尼抱怨他對舞台經理畢托里(Franz Bittory)的不滿;1897114寫信給評論家兼作曲家的馬斯柴克:「我已決定辭去漢堡的工作,他們維也納需要一位新指揮,並下結論認為我是最適合承擔這個工作的人。但我最大的阻力來自我的猶太人身分。」


 


1925年評論家兼作曲家濟湼(Wilhelm Zinnen)在總結馬勒漢堡時代的成就時說:「馬勒對音樂有一種神聖的使命感;相反的,波里尼重視票房更甚於演出的完美。不過波里尼是一位傑出的歌劇院經理人,他會找到傑出的演唱家,因此他們的合作也產生不少藝術的火花。而馬勒對藝術的純潔、忠實、決心與全心全意的投入,也留下永恆的傳奇。他在漢堡歌劇史上留下了純潔與光輝的一頁。」


 


維也納人都知道對交響樂團的團員而言,馬勒以 暴 君的指揮家姿態而聞名。馬勒害怕這個職位可能被奧地利指揮大師莫特爾搶去,要求老友李皮納(Siegfried Lipiner)寫信給瓦薩克,替他解釋他的脾氣問題。李皮納真的寫了這麼一封信給瓦薩克:「馬勒確實是一位天才。他有熱情的天性,這是真的;但他對音樂的熱情,撇開他對個性輕浮者的不耐煩不談,為了達到藝術的完美,他也希望別人跟他一樣追求這種境界,因此有時難免有點急躁。但他的目標是為了達到至美至善之境。」


 


馬勒過去布達佩斯的老板米哈羅維奇(Edmund von Mihalovich)和貝尼茲基都支持他,尤其貝尼茲基特別強調馬勒除了藝術天賦之外,對歌劇院的商業經營也有一手。最有力的推薦信來自阿波義伯爵Count Albert Apponyi),他說:「我對這位傑出指揮家有全面的了解,我可以很公正地說,我找不出像他這樣的指揮家……從他所有的演出來看,他能操控全局,從舞台設計到歌手和合唱團的演出、表情及動作,都在他的全方位掌握中。因此他指揮的每場演出,在每一方面都達到完美的藝術境界。他的眼光縱覽全局,從燈光、布景到機器的操控,我一生從未碰過像他這種全方位的藝術家。」而在維也納大本營替馬勒說話的是資深教授帕碧兒,當然她對馬勒的了解來自她的高徒彌登伯格,而後者當時正扮演馬勒秘密情人的角色。


 


攀上事業顛峰,結束長期友誼


 


當馬勒將擔任宮廷歌劇院指揮的風聲傳到維也納時,立刻有反對他的集團出現,由老指揮家李希特和副指揮富克斯(Johann Nepomuk Fuchs)帶頭發動;他們又找到有力的聯盟柯西瑪華格納(畢羅的前妻、華格納的遺孀),共同推薦莫特爾出任斯職。馬勒雖是最傑出的華格納指揮家之一,但柯西瑪從未邀他去拜魯特指揮華格納歌劇――雖然她偶而會徵詢他對歌手的意見,對他指揮華格納歌劇也有高度的評價――這可能是柯西瑪本人有反猶太的傾向。


 


但不管反馬勒的勢力有多大,貝齊克尼已下定決心捉住馬勒,因為只有像馬勒這種有熱情、有新思維及不可動搖的理想主義者,才能讓走下坡的維也納宮廷歌劇院起死回生。18974月他邀請馬勒來維也納,415與老指揮約翰延簽一年,並告訴馬勒他將取代接近目盲的約翰的音樂總監之職。


 


420馬勒從漢堡寫信給馬斯柴克:「我已接受維也納的工作,我不知道是否做了正確的抉擇。目前我最大的期待是,這個新工作不至於剝奪我的作曲時間,當然您知道作為一個音樂總監,我害怕會抽不出時間作曲。」兩天後,馬勒又寫信給伯林納:「我必須面對兩大勢力的反對,尤其李希特將盡最大努力讓我的日子不好過。」果然馬勒被正式宣布出任歌劇院指揮的消息傳出,維也納兩大報立刻批評:「歌劇院將被猶太化。」另一家則說:「我們不會馬上評論這位猶太小子,直到他在指揮台上,露出他那猶太小子的風格時,我們才會出手。」


 


彌登伯格對馬勒要離開漢堡的反應是,馬上邀請一位神父到她家,要他做她與馬勒結婚的公證人,但這個計謀失敗了。馬勒寫信給她:「我親愛的小安娜!我是您的人,我親愛的,我將會繼續效忠您。」


 


1897424,馬勒告別漢堡的音樂會曲目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和歌劇《費黛里歐》。第二天他收到一封童年好友小提琴家馮奧特的道賀信,他倆曾在1883年在故鄉伊格勞合作演出貝多芬的〈克羅采奏鳴曲〉(Kreutzer Sonata),馬勒立刻高興地回信給他:「正像您一樣,我也記得我的童年及年輕時代的快樂經驗。別忘了,到維也納時一定要來看我。那時您的老朋友與音樂伙伴一定會很高與,也許我們可以像昔日一樣一起演奏音樂。」


 


1897511馬勒在維也納歌劇院正式登場,首演曲目是他拿手的華格納歌劇《羅安格林》。六天之後,他寫信給彌登伯格:「我收到一片歡樂的恭喜聲,不斷有訪客來向我致賀!感謝上帝,我所有的煩惱都消失了,似乎維也納所有的人都以極大的熱誠在歡迎我!下週我將演出華格納的《女武神》和《齊格飛》以及莫札特的《費加羅婚禮》和《魔笛》。無疑的不久我將升任音樂總監。請妳也告訴我妳在漢堡歌劇院發生的事。」


 


6月初馬勒在指揮演出華格納的《羅安格林》和《飛行的荷蘭人》時,他的老毛病扁桃腺腫大又發作了,因此8月時開了一次扁桃腺。開刀前的713,馬勒正式接替老病的約翰,成為維也納宮廷歌劇院副總監;接著108正式被任命為藝術總監。現在他終於擁有無限的權力,年薪高達二萬四仟奧幣,外加退休金和紅利。他寫信給馬斯柴克:「我終於攀上劇院總監的權力頂峰,那是我生命的高潮,我所有的感官都獲得了解放。但我對自己彷彿愈來愈變成陌生人,我也不知結局會如何?記得我彷彿記得那些已經去世的人。」


 


三十七歲的指揮家馬勒,業已達到事業顛峰;但他也和許多成功者一樣,在品嚐事業勝利美酒的同時,也會在其他方面嚥下酸澀的苦汁。就在他擔任維也納歌劇院第一週,他和他朋友中最有才華的沃爾夫的友誼結束了。他們是維也納音樂院的同窗兼室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但後來沃爾夫誤以為馬勒寫的《山妖》劇本偷自他的構想,而使友誼冷淡下來。此後除了1883年在他們共同崇拜的英雄:華格納的音樂聖地拜魯特時碰過面之外,很少再聯絡。但無論如何,他們一起分享純真的時代,留下珍貴的回憶,即使日後彼此討厭對方的音樂,沃爾夫卻很欣賞馬勒的指揮才華。


 


189764馬勒任維也納歌劇院指揮之初,曾考慮首演沃爾夫唯一的歌劇《總督大人》。那年9月,沃爾夫親自到維也納歌劇院見馬勒,馬勒卻當面告訴他,他不會在18971898年樂季演出他的歌劇,兩人因此有一番激辯。那時沃爾夫已經有憂鬱症,經此刺激,病情更加惡化,沃爾夫甚至告訴他的朋友:「馬勒已經被開除音樂總監了,我現在取代他成為新的音樂總監。」這個幻想還沒實現,他就在1903222自殺身亡。他去世一年後,馬勒才兩度演出他的歌劇,一是沃爾夫自己的版本,一個是馬勒修訂過的版本,可惜都沒有獲得成功。


 


1897年夏天,馬勒因太忙沒有從事創作。但最遲在維也納赴任之前,於1896年在史坦巴哈完成他一生最長的創作:第三交響曲;同年也在柏林指揮他的第一交響曲,同一場音樂會中並首演他的歌唱組曲《流浪青年旅人之歌》。


 


創作渾然忘我,如被世界遺棄


 


1896年的假期,馬勒的主要興趣是騎自行車,因為在1880年代後期,自行車成為德國最流行的運動,就像現在的台灣一樣。1895年齊諾教馬勒騎自行車(比另一位作曲家中的愛車族:同時代的英國作曲家艾爾嘉,Edward Elgar足足早了五年)。馬勒曾為了買一部自行車徵詢過齊諾:「我聽說英國的自行車只要兩百五十元馬克。」「大家都很羨慕我的自行車,我確實像一個天生的自行車族。」1896年他到伊緒(Ischl)拜訪布拉姆斯時,就是騎自行車去的。


 


1896年夏,在史坦巴哈湖光山色的包圍下,他把新創作的六個樂章的第三交響曲《夏日清晨之夢》彈給華爾德聽。華爾德第一次到史坦巴哈找馬勒,對馬勒說:「您這裡的風景美極了!」馬勒說:「您不必看周遭的景色,我已經把它們都寫進我的交響曲裡了。」這首曲子可說是馬勒的「田園交響曲」,馬勒對大自然的愛就是它的主題。日後華爾德寫信給馬勒:「我在您的交響曲看到了Pan(希臘神話中的牧神)。」


 


事實上,馬勒確曾想把此曲命名為「Pan」。18961月馬勒寫信給《布拉格新音樂評論》編輯巴特卡(Richard Batka):「當一般人說到自然時,他們只會想到花朵、小鳥和松香,而不知道大自然也有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或偉大的pan底存在。我現在寫的這首交響曲,把所有大自然的本質都融入其中;不但有花草和動物,也有人類、天使與神的存在,這是我作此曲的特殊手法。」


 


對馬勒而言,音樂不僅是他的事業,也是他人生的神聖使命。台灣人常說「吃飯皇帝大」,對馬勒而言則是「作曲皇帝大」。所有人與事都必須臣服於作曲之下,連身為傑出女高音的彌登伯格都無法了解這一點。1896年夏天馬勒忙於創作時,有段時間都沒寫信給她,因此她生氣責怪馬勒,馬勒在718回覆如下:


 


「我已經寫信告訴妳,我正忙著創作一部重要的作品。妳難道不知道,我必須用全副精力從事創作?而當我沈浸創作之際,我幾乎變成與外在世界切割的死人一樣。過去我也常跟妳提到這點,如果妳充分了解我的話,必須接受我這個習慣,每一個要與我共同生活的人都必須知道這點。在創作之際,我已經不是自己的主人,產生作品的作曲家必須忍受生產作品的痛苦歷程;在產生作品之前,他的腦海裡醞釀、建構,專心沈溺於自我的世界,對外在世界而言,他彷彿是一個死人。」


 


五年後,他寫了一生中最有名的一首歌〈我被這個世界所遺棄〉,歌名就是這種心境的寫照。


 


當他準備前往維也納,從事一場熱情而消耗體力的戰鬥時,突然想起1894年寫給知交呂爾的一封信:「像我這樣的行事作風,您可以想像在維也納人們將如何對待我?也許我只須選一首貝多芬的交響曲,對著名的維也納愛樂交響樂團做出我的詮釋就夠了。雖然有布拉姆斯和畢羅在背後無條件挺我,但我在漢堡也碰到同樣的問題。事實上目前我只有一個願望:在一個沒有『傳統』和『美的永恆法則』的小城,和一些單純而真誠的音樂家一起工作,只為了滿足自己和一些能遵從我的音樂知音。如果可能的話,沒有劇院和劇目也無妨;但為了我的弟妹,我還是得從事一些能賺錢維生的藝術活動。」


 


當然,理想與現實還是有一段距離。不過若沒有馬勒的「屈就現實」,他所推動的藝術理想,以及維也納音樂文化的黃金時代,又如何成為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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