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0日 星期三

懷念郭松棻

一位永遠望鄉的理想主義台灣作家
懷念郭松棻


郭松棻生於一九三八年八月廿七日台北市發生二二八現場附近的迪化街,父親是膠彩畫大師郭雪湖,母親林阿琴。他在一九六一年台大外文系畢業,服役一年後,返回母校教英詩選讀三年,於一九六六年出國,在北加州柏克萊大學就讀比較文學碩士。一九六九獲比較文學碩士,一九七一年基於年輕理想主義者的愛國情操,他全力投入保衛釣魚台運動,與小說家劉大任一樣成為保釣健將,為此他放棄了博士學位,並成為國府的大黑名單之一。直到出國廿年,國府解嚴後,他才第一次有機會在一九八九年陪父親郭雪湖回故鄉台灣開畫展。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他正想從聯合國的職務退休並返台定居,卻得了腦中風,經過辛苦的復健後,他逐漸康復,並寫出六萬字的中篇小說〈落九花〉,不幸在再度想返台定居之際,他再度中風,於二○○五年七月九日晚上辭世於異鄉美國。雖然他在美國住的時間比故鄉台灣還要久,且在美國完成學業、娶妻生子,就業退休,但從某種意義來說,他是永恆的台灣人,台灣是他的原鄉,他那些將成為台灣文學史上傑作的小說題材,永遠是戰後的台灣而非美國,不像他的好友劉大任寫了不少保釣為題材的小說,同樣是保釣英雄的郭松棻,卻從未寫過任何以保釣為主題的小說。

第一次看到郭松棻的文章,大概是一九六三年我念醫科三年級時,他在《文星》雜誌七十六期(一九六三年二月一日出刊),介紹封面人物:〈這一代法國的聲音──沙特〉。這篇文章深入淺出地把沙特的思想,做了精采的介紹,也是我認識存在主義的開始;就在那時,我也開始變成羅素迷,並翻譯了《羅素回憶集》與《羅素傳》這二本催生新潮文庫的書,因此我們兩人雖然彼此不認識,卻不約而同地把沙特與羅素這兩位廿世紀西方行動哲學家的思想介紹給國內讀者,培養年輕一代獨立思考的能力,並擴展他們的思想視野。

由於我跟楊牧在東海大學一年級時,曾經是同學,因此我在台大醫學院畢業之後,一九六八年暑假出國時,曾去拜訪正在柏克萊大學念比較文學博士的楊牧。透過楊牧的介紹,我第一次見到了郭松棻、劉大任與張系國。郭松棻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溫文爾雅的學者,談話雖不多,但卻是非常有深度與內涵的人,雖然初次見面,也許是基於對台灣的終極關懷及唐吉訶德式的文化理想主義,我們成為不常見面的心靈層次上的朋友,彼此欣賞對方的文化理想。

三年後,他放棄比較文學博士的學位研讀,專心投入保釣的愛國運動,激起了風起雲湧的學生運動,也許他是受到沙特的思想啟蒙,才會由學術的象牙塔走入政治的十字路口,當國府《中央日報》出現「保釣叛徒郭棻」時,我與楊牧這些老友都嚇了一跳,一個溫文爾雅的郭松棻,怎麼可能變成國府頭號黑名單的人物?那時我也處在思想轉變期,剛到美國時,不敢去碰《台聯月刊》,而後則大大方方走進紐約希爾頓大飯店,去聆聽彭明敏教授流亡海外的第一場民眾大會,會後在彭教授帶領下,將近一千人到聯合國廣場去示威,宣揚一中一台的理念,並在貝多芬〈愛格蒙特序曲〉的伴奏下,開始翻譯彭教授的經典名著《自由的滋味》第五章,後來我在加州創辦台灣文庫出版了《自由的滋味》一書後,我自己也變成了郭松棻式的黑名單人物。

一九七二年郭松棻來紐約聯合國任職,後來我們都搬來紐約皇后區居住,才較有交往,通常都是與畫家謝里法、教中國文學的洪銘水一起去找他清談,偶爾楊牧、劉大任也會在場,那時我與楊牧正在主編新潮叢書,曾出版過郭松棻的二位恩師夏濟安與陳世驤的著作,以及劉大任的《紅土印象》,很可惜那時沒有替郭松棻出書,否則他文學生命的復活,可能會提早十年也說不定。

一九七四年郭松棻第一次到中國訪問,有了一次類似羅素在廿年代到社會主義祖國蘇俄訪問的經驗,親眼看到蘇俄的真面目後,羅素徹底對共產主義產生幻滅,寫出《布爾雪維克的理論與實際》(1920),結果不少左翼知識分子都與羅素絕交;郭松棻原以為中國是發展得很好的國度,而一度有傾慕之情,但旅行中所見所聞,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落後和無理性,而在行政與制度上,尤其是人的品格上,左派革命並沒有給中國帶來多少改變。當他以知識分子的良心,寫出他的中國經驗時,除了少數好友劉大任等人之外,他的不少保釣戰友開始疏遠了他。我因為有了羅素與郭松棻先後給我打了社會主義免疫針,因此從未對共產主義與共產中國產生任何幻想,特別是自己經過三次訪問中國後,我的中國熱業已完全消失。

一九七八年我搬到加州定居後,就很少看到郭松棻,只是偶爾通電話而已。一九八九年我與蕭泰然在紐約台灣會館舉辦音樂會,以及一九九四年我與李喬、楊青矗在台灣會館辦台灣文化講座,他卻特地來台灣會館替我捧場,這可能是他定居紐約之後,僅有的兩次來台灣會館參加台灣文化活動,每次都讓我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一九九七年我返台定居前夕,得知他突然患了腦中風,我曾去電安慰郭松棻的愛妻與心靈伴侶李渝,她本身也是優秀的小說家。最近幾年返台工作忙碌,很遺憾幾乎都沒有跟他連絡過,直到最近第一次買《印刻文學生活誌》,第廿三期以「凝視原鄉的異鄉人郭松棻」為封面,才得知這位老友的近況。在返鄉定居之夢未完成之前,就逝於異鄉美國。

郭松棻與四年前去世的東華大學外文系主任吳潛誠一樣,都是文藝復興型的博學之士,都是理想主義的、有良知的台灣知識分子典範,郭松棻的小說集與吳潛誠的《航向愛爾蘭》都將成為台灣文化史上的經典名著。一九八三年郭松棻再度全力投入小說的創作後,他變成了台灣近代最優秀的小說藝術家之一,他像流亡美國的托瑪斯.曼一樣,都是以祖國台灣作為學術創作題材,他很欣賞托瑪斯.曼以馬勒為模特兒的《魂斷威尼斯》,早在廿多年前他就透過他的小說,介紹馬勒的〈大地之歌〉,他不是為名為利而寫作,像馬勒一樣,他是為留下永恆的人類精神遺產而寫作,而如馬勒的交響曲,郭松棻的小說將會在死後復活,他在台灣文學史上的地位,將會愈來愈受肯定,猶如福克納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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