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7日 星期三

一位愛樂者的人生追憶錄 (4)高中時代第一次閱讀羅曼‧羅蘭的音樂傳記


一位愛樂者的人生追憶錄

(4)高中時代第一次閱讀羅曼‧羅蘭的音樂傳記

1956年我在宜蘭中學畢業,因為可以直升高中,不必考試,到台北七舅家玩時,因為他家(和平西路二段30號)就在建國中學附近,他鼓勵我去考建中;也許是上天的安排,我臨時上陣,竟也考上建中,離開故鄉宜蘭,到台灣首善之都的台北念書,是人生中另一階段的開始,同時也拓展了我在音樂領域的人生視野與音樂上的人生境界。

  高中在建中的日子,彷彿這三年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為了考聯考,與日治時代我們師長輩的宋瑞樓、陳五福、林宗義、陳炯霖等就讀的高等學校的氣氛完全不同,那時的他們念高等學校,是真正歐美式的人文教育(Liberal Art Education),鼓勵學生多讀世界與哲學名著、看電影、逛書店、與同學們做智識上的論辯,成為他們生活的重心,而不必為考試操心,因此高等學校成為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對他們後來在醫學上的成就有極深的影響。

  而我們這一代的高中生活幾乎全籠罩在升學主義的氣氛之下,建中三年的日子,都沒有機會到台灣各地遊山玩水,最多不過是高二時,到新竹青草湖風景區以及到陽明山看櫻花而已。我考上建中後,高一時念第二班;上了高二後因成績不錯,被分配到保送的第六班,本來名列前茅的我轉到精英雲集的保送班,反而變成普普通通的學生,只有國文老師吳耀玉對我比較欣賞與重視,她可以說是我的第一個人生伯樂,而我也沒有辜負她對我的期望,在高三時我獲得建中作文比賽冠軍,同時在1960年參加聯考時,國文成績拿到89分,據說也是當年聯考國文最高分。建中生活雖然升學壓力很大,但放寒暑假期間,我閱讀大量課外書籍,培養我對哲學、文學和音樂的興趣,尤其是對傳記文學的興趣;我和創作大河小說《浪淘沙》的東方白(讀建中時高我二屆)一樣,幾乎把建中圖書館的文學名著都看了: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劇本、傅雷譯的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約翰‧克利斯多夫》,以及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復活》,西塞羅散文集、但丁的《神曲》、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浮士德》、荷馬的《奧德賽》和《伊里亞德》,都是當時讀過的經典名著;而中央圖書館則是我準備考試的好地方,在那邊我也讀了一些當代中國與台灣作家的作品。但是影響我對音樂最大興趣的,卻是建中附近南海路上的美國新聞處圖書館,我在這裡讀到第一本美國音樂家的傳記:《葛希溫傳》,並且欣賞了庫賽維斯基(Sergei Koussevitzky,1874〜1951)在譚格林(Tanglewood)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出貝多芬〈愛格蒙特序曲〉,非常感動,因此在內心深處默默發誓,將來如果有機會留學美國,一定要去譚格林音樂節;後來留美時,去參加了五丶六次,最後一次是1997年,林昭亮在那裡演出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同時我也在美新處看了不少美國作家的翻譯作品,印象比較深的有:張愛玲譯的《愛默生散文集》、詩人惠特曼的《草葉集》、梭羅的《華爾騰湖》、馬克吐溫和海明威的小說,和瑪格麗特的《飄》等。

  文學書讀多了也會技癢,於是我開始嘗試投稿,偶而領到一筆稿費,就會到當時在衡陽路東方出版社隔壁,全台北市唯一的一家古典咖啡廳「田園」,聆聽一場唱片欣賞會;那時我最常點唱的是貝多芬四首標題的交響曲〈英雄〉、〈命運〉、〈田園〉和〈合唱〉,以及他動人心弦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至於現場音樂會,印象最深刻的是,被指揮大師托斯卡尼尼稱為「世紀之音」的黑人女高音瑪麗亞‧安德遜(Maria Anderson,1897~1993)。她把黑人靈歌唱得比舒伯特的藝術歌曲還動人,她到世界各地演唱她最拿手的黑人靈歌,便是要讓世人知道,美國黑人並不是沒有文化的民族,她提昇了黑人對自己民族文化的信心。因為種族歧視,她無法在華盛頓的憲政音樂廳演唱;後來透過羅斯福總統夫人的幫忙,在林肯紀念堂之前演唱,吸引了七萬五千名聽眾,這是美國文化史上的一大盛事,發生在1939年;24年之後的1963年,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恩在同一地點發表了世紀性的演說:〈我有一個夢〉,有25萬人聚在一起聆聽金恩博士感人肺腑的演講,更是一件改變美國歷史的大事。我聽過瑪麗亞‧安德遜的演唱後,內心深處深受感動,尤其是由靈魂深處唱出來的黑人靈歌,更是動人無比,她不愧是托翁心目中的世紀之音,同時也改變我對黑人沒有精緻文化的看法。事實上,二百年來的美國音樂史,黑人的貢獻絕不比白人少,尤其在爵士音樂方面的貢獻。

  那時我對古典音樂的知識與資訊,主要來自廣播節目,例如復興、中廣、警廣等,週末假日期間,甚至提供全天候的古典音樂頻道,是陪伴我那一段苦讀的日子裡,一個最佳的心靈伴侶。而且那時我的大表哥張方重念大同工專,他非常能幹且擁有一手好手藝,他在舅舅家裡裝了一套花費二萬元的高級音響,這不但開了我的眼界,也開始讓我有更多時間和機會得以聆聽世界級大師的唱片。

建中的二位音樂老師:陳暖玉和張世傑

國小的音樂老師蔣霞如為我開啟了世界民歌之窗,後來我才知道她是蔣渭水妹妹的女兒;初中音樂老師我已經沒有印象;上了高中,音樂老師陳暖玉是留日的知名女高音,人非常謙虛與可愛,她的父親陳虛谷,更是日治時代中部的文壇領袖,也是現代文學之父賴和的知己,上她的音樂課,讓我們暫時忘記了升學的壓力。到了高二時,我換到保送班六班時,也換了另一位音樂老師張世傑,我在1958年10月28日的日記上讚美他道:「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我認為張老師是第一個做到的人」,同時我寫下他在課堂上講的話:「所謂『面隨心移』,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有一張漂亮的臉,那麼如果他想要得到,就必須從內心的修養做起,音樂代表國家的精神,由音樂可以看出國家的盛衰、國內生活的狀態;傑出的音樂家,要有特立獨行的人格,並且要有自己的思想與見解,絕不應盲從,並能站在人道的立場上奮鬥。」張世傑這一段話,讓我想起了貝多芬、卡薩爾斯和托斯卡尼尼。

我的音樂精神導師:法國作家羅曼‧羅蘭

  但是我對古典音樂的熱愛,受羅曼‧羅蘭的影響,遠比音樂老師來得大。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和大河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對我產生深遠的影響,看完這二部著作,從此讓我對貝多芬產生了英雄式的崇拜,甚至在高三時,我以一篇對樂聖貝多芬的評論,拿下校內作文比賽第一名,題目就是〈貝多芬為什麼偉大〉,我洋洋灑灑寫了十大理由。最近我重讀這篇高中時期的得奬舊作,雖然當時我對貝多芬的了解不及現在,但如今若要我重寫,我也沒有把握會寫得比當年更好。我在高中日記中寫道:「史懷哲發現他的音樂情人是巴哈;我也發現我的音樂情人是貝多芬。」大概是看完傅雷翻譯的《貝多芬傳》之後,我在高中日記寫了一篇長文:〈樂聖貝多芬的人格與作品〉,其中關於人格的部分我寫道:「十八世紀末年,歐洲同時出現了三個震撼古今的人物,他們激起了時代的波浪,在軍事、文學、音樂三方面表現高度的天才,他們就是拿破崙、歌德和貝多芬,但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我認為就人格方面而言,貝多芬遠勝於拿破崙,也勝於歌德。」

  貝多芬本來也是拿破崙的崇拜者,以為他將是歐洲人民的解放者,他甚至創作他的第三交響曲〈英雄〉要提獻給拿破崙,不久拿破崙稱帝,於是貝多芬憤怒地撕毀第三交響曲的標題;從此「竭力為善,愛自由甚於一切,即使為了王位,也永勿欺妄真理」成為他一生的指標。1805年4月18日〈英雄交響曲〉在維也納首演時,不但開西方音樂史上浪漫派的先河,也結束了貝多芬受海頓和莫札特影響的古典樂派時期,開啓了西方浪漫派音樂的新時代;同時,他也把交響樂的長度拉到一小時左右,這點是西方音樂史上的一次大躍進,難怪後輩的音樂家都以他為精神導師,並尊稱他為「樂聖」貝多芬。

  歌德和貝多芬彼此互相崇拜著,終於他們在維也納邂逅了,當時有一位親王帶著一隊人馬,打那兒經過,歌德馬上脫帽致敬,但是貝多芬故意大搖大擺地走自己的路,有人以為這是貝多芬的自傲狂在作祟,這充分展現他有擇善固執的個性,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他的「君為輕」的思想,顯然就是廿世紀的思想,無形中比歌德進步了二百年。而在分析貝多芬九大交響曲時,我當時的結論是:「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這首神聖的傑作,是在他耳聾以後完成的,這首交響曲中的王冠,確立了貝多芬在音樂史上的地位,他的生命將隨著他的音樂而永垂不朽。當〈合唱交響曲〉的主題:『歡樂』初次出現時,樂隊忽然中止,出其不意的一片靜默,使歌唱的開始帶著一種神祕的氣氛,並展開一場對生命的搏鬥,然後是進行曲式的節奏,浩浩蕩蕩地合唱出生命之歌,加上四位獨唱者唱出激昂之歌,在這個熱血沸騰的樂章內,我們可以聽到貝多芬內心『四海一家皆兄弟』的呼聲,隨後在一片歡樂的樂聲中,略帶宗教醉意,在宇宙大愛的無比興奮中,結束這首千古絕唱。」從這些日記片段,可以證明從高中時代開始,我就是標準的貝多芬迷,而我的精神導師就是法國作家得過諾貝爾獎的羅曼‧羅蘭。

建中高三時期的榮耀:作文比賽冠軍〈貝多芬為什麼徫大?〉

  高三那一年,曾經奪得校內作文比賽冠軍,算是我建中生活裡輝煌燦爛的一頁,當然這也得歸功於國文老師吳耀玉對我的鼓勵與照顧。記得她上第一堂課時就告訴我們:「作文要誇飾,誇是誇張、誇大,飾是裝飾。總而言之就是下筆要有氣勢、格局要大。」受到她這番話的影響,往後我寫文章時,心裡就會產生一股「想和世界級大師比較」的動力(雖然自己內心知道我沒有這種才氣);即使後來不管是催生《新潮文庫》,或自己創辦的《台灣文庫》、《望春風文庫》,或主編《廿世紀代表性人物》和《廿世紀台灣代表性人物》這類書時,也都會站在宏觀的角度,在推展文化事業。

  我作文比賽獲獎的文章,大概是:〈貝多芬為什麼偉大?〉現在我把此文貼在如下,讓大家瞭解高中時代的我對貝多芬的看法,那時候我確實把貝多芬當作音樂之神看待,即使到了今天,已經完成《西方音樂巨人──馬勒傳》的我,仍然認為貝多芬在作品整體而言,比馬勒更多采多姿,除了交響曲和藝術歌曲之外。


貝多芬為什麼偉大?

對於我,貝多芬已經不是有形的音樂家,而是無形的音樂之神。

(一)他化個人的苦難為全人類的苦難:

  在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中,我們所聽到的悲鳴,只是柴氏個人憂鬱性格的流露,但貝多芬音樂中的苦難,不但是他個人的苦難,也是全人類的苦難,他的〈命運交響曲〉便是最好的例子,在他的音樂中,貝多芬不但流露了他自己,也表現了人類共同的情操,因此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在貝多芬的音樂中,發現或多或少屬於自己的心聲。叔本華說:「音樂是意志的客觀化。」無疑的,在所有音樂家中,貝多芬是最徹底做到這一點的人。

(二)他以自己的痛苦,去建立別人的快樂:

  貝多芬曾經說過:「誰能夠滲透我的音樂,誰就能解脫無以振拔的痛苦。」能譜出這種撫慰別人的心靈,以及做煩惱解脫劑的音樂家,本身必定飽受苦難與煩惱的磨折,但貝多芬不但沒有被苦難打倒,反而以自己的苦難為「資本」,去解脫別人的痛苦。在苦難中他並不埋怨上帝,不埋怨命運,只是增強自己的戰鬥力,做英雄式的奮鬥。

(三)在命運的悲劇中,創作無數偉大的作品:

  幾乎所有貝多芬的偉大作品,都產生在他耳聾之後,耳聾之於音樂家,猶如目盲之於畫家,是古今以來的藝術家中,所承受最大的命運底苦難。在〈命運交響曲〉中,他把全人類對命運的反抗做淋漓盡致的表現,唯有接受這種苦難的人,才能產生這種音樂,在這裡,他揹起全人類苦難的十字架,並宣揚一種福音:「人能夠戰勝命運,只要人本身能不斷地做自我底堅強。」貝多芬啓示後人,任何生命的痛苦,都是可以克服的。

(四)像莎士比亞一樣,他不但屬於音樂王國,而且超越職業的界限,成為天才中的天才,以及人類不朽靈魂的表徵:

  絕世的小提琴天才帕格尼尼,只是音樂界的天才而已,他的作品只有音樂界的人才能領悟,如果有人只認識一位音樂家,那麼你可以不必問就猜得出來,他一定是貝多芬;被音樂外行人引用得最多的音樂家,也是貝多芬,這是因為貝多芬不僅為音樂而獻身,而且為全人類而受苦。

(五)他為音樂世界開創獨立的新紀元:

  音樂之父巴哈雖然在創作時,可以享有心靈的自由,但從外在上嚴格說來,他卻是教堂的「奴僕」,只能在宗教性的作品中發揮自己的性靈;音樂之母韓德爾除了純心靈的創作《彌賽亞》之外,他的創作必須迎合當時英國人民的胃口,難怪他的40多部歌劇,現在已經很少被演出了,它們只屬於某一時代中的某一區域,並不屬於所有的時代及所有的人類;海頓、莫札特雖然天才橫溢,但他們的地位不過是宮廷中的高級奴僕而已,他們的音樂有一大部分是為娛樂王公貴族而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莫札特必須強顏歡笑不敢把個人的悲哀情緒表現出來,直到第40號交響曲中,他才首次流露他內心的聲音,不再為了王公貴族隱藏自己的真性情,然而太遲了,因爲他只活了35歲(1756-1791)。

  貝多芬是音樂史上第一個告訴人們:「音樂不只是音樂,它是人類精神所能產生的最崇高的東西,是人類不朽的心靈糧食,它不屬於教堂,也不屬於宮庭,更不屬於王公貴族,而是屬於全世界的人類。」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人性至真」的流露,他為個人寫作(儘管上他仍必須把它奉獻給某些人),為豐富人類的精神財產而寫作,為撫慰全人類的心靈而創作。他的〈英雄交響曲〉不是在描寫真正的拿破崙,而是在表露他內心的英雄觀;他的〈田園交響曲〉不是在描寫大自然的景色,而是流露人類在大自然的懷抱下,所感受到的種種對大自然的理念;他的〈合唱交響曲〉不是為某一宗教而作,他表露自己如何從懷疑的道路走上信仰的大道,並為繼往開來的人類,做理想主義的奉獻:「人類必須共同𢹂手建立和平、幸福、與自由的大同世界,進入四海一家皆兄弟的境界。」

(六)他有魔鬼的外表,卻有一顆上帝的心靈:

  在任何時代的任何社會,我們不難發現,具有道貌岸然的外表,卻有魔鬼內心的人;但像貝多芬這種有魔鬼似的外表(固然他的某些照片也很英俊,但當時的人對他的印象,還是以這種居多),卻有無比仁慈的上帝心靈的人,幾乎是絕無僅有。而貝多芬的一部分的痛苦也淵源於此,當他以天才者的姿態彈奏鋼琴時,他的心靈與自然的韻律神祕地合而為一,這時人們看到的是貝多芬「上帝心靈」的一面,難怪無數高貴的女性都會在這時愛上了貝多芬,因為他是「世界上最醜陋的美男子」;但當他回復到日常生活態度時,他的笨拙舉止(與鋼琴上所表現的熟練恰好相反)、易怒性格,他那不慣於微笑的表情,卻使所有愛他的女性敬而遠之。

  貝多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這些缺點,但他獨特的藝術家個性,使他無法克服這點,使他在待人接物上難得討人喜歡(只能遠遠地博得人們敬佩),但在藝術風格的樹立上卻有好處,這種性格上的缺點,對他個人而言是悲劇,對後代音樂愛好者而言卻是喜劇。貝多芬常在不能自已的情形下,寫信大罵一個朋友,隨後馬上又寫了一封最溫柔寛大的信,請求這位朋友的原諒。有人把此事歸咎於貝多芬性格的矛盾,事實上,他有很深厚的內省力,知道那不能自制的憤怒,已經深深傷害朋友的心;隨後當他心平氣和時,就勇敢地向朋友表示懺悔,並原諒他一時不由自主的衝動。孔子說:「過則勿憚改。」我們很難找到像貝多芬這樣勇於改過的人。

(七)他是精神的英雄和音樂史上的「樂聖」:

  亞里斯多德曾經說:「最艱難的一種勝利,是戰勝自我的勝利。」如果說這就是精神英雄的定義,那麼貝多芬確實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精神英雄」。拿破崙式的英雄,是以犧牲別人無數的生命,來成就自己的光榮,正如中國古人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總之,他的不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而作為「精神英雄」的貝多芬,卻是以自己的痛苦來孕育別人的快樂,這個世界沒有給他歡樂,他卻用「以德報怨」的精神,給這個世界一批豐富的精神遺產,他安然接受命運的苦難,然而他心靈的戰鬥力卻越挫越勇,最後終於衝破一切,活在自我的廣大無邊的天地中;耳聾使他聽不到外在的音樂,卻阻止不了他傾聽自己內心所奏的心靈音樂,因此耳聾以後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他心靈最忠實的自白,貫穿他的一連串作品,成就了一部心靈的自傳。

  到了晚年,貝多芬不再憤世嫉俗了,內心充滿了寧靜的光輝,再也不需要做自我克服的功夫了,原來「精神英雄」的貝多芬,此刻已成為「聖者」的貝多芬,他努力想在生命結束之前,多創作一些超越自己、超越一切的作品,因此他說:「我最接近上帝時,所創作的作品,便是我最好的作品。」他晚年的〈D大調莊嚴彌撒〉、〈合唱交響曲〉、最後四首〈弦樂四重奏〉,都是出於聖者貝多芬之手,音樂史上有誰比貝多芬給的更多?然而貝多芬在精神上仍然異常謙虛,臨終前他說:「我不過是寫了幾個音符罷了!」

(八)他是真理的熱愛者和追求者:

  貝多芬不但是藝術的解放者,更是傳統的解放者,他對巴哈、海頓、莫札特所建立的古典傳統頗為尊重,但是他並不受傳統的束縛,並開創了浪漫派的新傳統。在表面的行為上,他儘管違反傳統、蔑視貴族,卻始終不敢違背自己的良心、背棄真理的大節。他說過:「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真理在他的心目中,比王位的價值還高。他的表面道德的缺乏,並不能動搖他內心堅強的道德律,我們不能以凡人的標準,來判斷貝多芬的道德水準。

(九)他創作的領域極其廣大,而且每種曲式差不多都有經典之作:

  這一點是任何一位音樂家所不能望其項背的,和文學史上的莎士比亞有異曲同工之妙。希臘的劇作家:Aeschylus、Euripides、Sophocle專作悲劇,Aristophane專作喜劇,在希臘的文學天地中,似乎找不出既會寫悲劇,也會寫喜劇的天才。法國偉大的劇作家莫里哀只是諷刺喜劇的聖手而已。但莎翁不但寫出偉大的四大悲劇:《哈姆雷特》、《李爾王》、《羅密歐與茱麗葉》、《凱撒大帝》,也寫出膾炙人口的喜劇:《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除外,嚴肅的歷史劇及輕鬆幽默的笑劇他亦無所不能。

  此外,荷馬只是以《奧德賽》、《伊里亞特》兩部著作聞名;但丁以《神曲》一書開文藝復興的曙光;歌德也以《浮士德》一劇建立不朽的文壇地位;只有莎士比亞的37部劇作,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但沒有一部被時代淘汰,每一部都值得一看,而且無論悲劇、喜劇、史劇、笑劇,自莎翁以降,似乎無人能出其右;因此,易卜生、蕭伯納不得不另外開新型戲劇的天地,即「社會問題劇」。然而他們的社會問題劇至今不過百年,已有一半以上被時代潮流所沖走了,演出的次數遠不及莎翁名劇。

  貝多芬是音樂王國的莎士比亞,巴哈的作品雖然很多,但巴哈的演奏家,只有少數具有崇高性靈的人(如Landowska、Schweitzer、Pablo Casals、Glenn Gould等),而巴哈的音樂聽眾,多半與教會有關;韓德爾雖是大名鼎鼎,但是現在他的音樂除大偉大的《彌賽亞》及膾炙人口的〈水上音樂組曲〉、〈皇家煙火〉之外,已經很少被演出;海頓104首交響曲中,經常被演出的不會超過一打;莫札特41首交響曲中,經常被演出的不會超過半打;舒伯特、白遼士、李斯特、舒曼、孟德爾頌、德佛札克等人的交響曲,不過是二、三首有標題的經常被演奏而已,其他可說很難聽到。

  但是貝多芬的九大交響曲,是交響大廈中的金字塔,每一首都有獨特的意境,全世界各地差不多每天都有貝多芬九大交響曲的演出,而且每個大指揮家如托斯卡尼尼、卡拉揚、索爾第等都有貝多芬九首交響曲的唱片問世;除外,在小提琴協奏曲中,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崇高、虔誠、樂觀的氣息瀰漫全曲,可稱為「小提琴協奏曲之王」而無愧;在鋼琴協奏曲中,他的〈皇帝協奏曲〉,成為名符其實的「鋼琴協奏曲中的皇帝」;在室內樂方面,他晚年的〈弦樂四重奏〉,無論在精神上、內涵上、技巧上、效果上都是獨步古今的室內樂;至於他的32首鋼琴奏鳴曲,已成為公認的鋼琴的「新約」,與巴哈的「舊約」遙相輝映,在鋼琴獨奏的領域裡,成為最典型的經典之作;聲樂是貝多芬最弱的一環,因此他說過他創作《費黛里歐》時,比作任何其他曲子還苦,然而他在〈歡樂頌〉的成就,除了韓德爾的神劇《彌賽亞》中的〈哈利路亞〉外,很難再找到可與之媲美的作品。

  這位偉大的作曲家,不但在偉大的曲式上有偉大的表露,而且能以深入淺出的手法,譜出膾炙人口的通俗小品。如〈給愛麗絲〉這首鋼琴小品,在台灣出版的唱片中,至少有10張唱片收錄此曲,這點可能使貝多芬成為古典音樂世界中,最雅俗共賞的流行作曲家。同時在貝多芬的音樂王國中,你可以品嚐到多采多姿、形形色色的人生滋味,其他作曲家的作品,往往只代表一種愛(如巴哈之於上帝、柴可夫斯基之於精神愛人、斯梅塔納之於祖國),但貝多芬的愛是多方面的:在〈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熱情鋼琴奏鳴曲〉、〈F大調羅曼史〉、〈給愛麗絲〉、〈第四交響曲〉,你幾乎無法認出這就是粗線條的、剛強獨立的、充滿男性氣概的貝多芬的作品;原來貝多芬在創作這些樂曲時,他的心靈已與他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心靈融合在一起,而這個已經和崇高愛人的心靈結合的他,不再是一般人心目中怪人式的貝多芬,這時的貝多芬是最可愛的貝多芬,他所表現的徹底的溫柔,至今仍未被任何一位西方音樂家所超越過。除外,在〈英雄交響曲〉和〈皇帝鋼琴協奏曲〉中,貝多芬真誠流露了對正義與公理而奮鬥的普魯塔克式的英雄人物的敬愛;在〈田園交響曲〉中,他把對大自然一草一木深厚的愛,盡情地流露;在〈普羅米修斯〉和〈愛格蒙特序曲〉中,他把熱愛自由的信念流露出來;至於他對全人類的愛則表現在〈命運交響曲〉:悲憫苦難王國的眾生,以及〈合唱交響曲〉的〈歡樂頌〉中人類應該聯合起來共同開創理想的天地(貝多芬一直遺憾未能為哥德的《浮士德》作曲,其實〈合唱交響曲〉已把《浮士德》的苦悶、懷疑、探索以及最後對生命的理想,做了接近完美的表達)。而貝多芬對上帝的愛,則在他的神劇《橄欖山》和〈D大調莊嚴彌撒〉、〈弦樂四重奏〉中表現出來,貝多芬晚年也進入了崇高清明的宗教境界。羅曼‧羅蘭描述約翰‧克利斯多夫晚年的精神境界,正是貝多芬晚年最好的翻版。

(十)貝多芬永遠年輕,到現在為止,還沒出現一個比他更年輕、更現代化的音樂家:

  最近有一個知名的美國作曲家被問道:「誰是現代最偉大的作曲家?誰的音樂最能代表現代?」出乎意料之外,他的回答竟然是:「第一個是貝多芬,第二個也是貝多芬,第三個仍然是貝多芬。」這個回答並不令人驚奇,事實上相當現實而中肯;因為在所有音樂家中,贏得現代人最多眼淚的是貝多芬,唱片銷量居所有音樂家之冠的也是貝多芬,音樂會上演出次數最多的仍然是貝多芬,這些現象在在說明貝多芬音樂的不朽性。我們有理由深信貝多芬的音樂,絕不會因為核子時代的降臨而受影響;貝多芬音樂中真摯的人性、自由的呼喚、英勇的戰鬥、理想的啓示,將繼續成為人類歷史上一道最宏壯的永恆光芒。

  熱愛貝多芬的朋友們,當我們聽到貝多芬的音樂時,不應再憂悲苦惱,貝多芬已經為我們承擔所有的苦難,這位藝術史上的救世主,要我們鼓舞起生命的熱情,以歡樂的心情,從事有建設性的人類活動,若能這樣,那麼我們也有資格分享一點貝多芬的偉大。


  從這篇〈貝多芬為什麼徫大?〉就可以知道高中時代的我,是如何把貝多芬當作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精神英雄,可以說是標準的貝多芬迷,如果收音機傳來貝多芬的交響曲,我也會情不自禁地手足舞蹈地指揮起來,這是升學主義三年苦悶的高中生活中,暫時的精神解脫,享受片刻的沉迷美好音樂的歡樂。加上我在高一暑假,看了傅聰的父親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以及大河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加深了我對貝多芬的瞭解與崇拜,尤其是《約翰‧克利斯多夫》這部以音樂家為主角的大河小說,童年時代與晚年時期都是以貝多芬作模特兒,其中濃厚的理想主義、人道主義與和平主義的色彩,不但深深地影響了我,也影響了青年時代的李遠哲、馬水龍等,同時也讓法國作家羅曼羅‧蘭贏得1915年諾貝爾文學。總之,看完了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和《約翰‧克利斯多夫》之後,我跟香港的李歐梵先生一樣,成了終身的樂迷,而且從未後悔過;而追求音樂世界的心靈悸動已成為我人生的目標之一。

  商周出版社數年前要推出《約翰‧克利斯多夫》新譯本時,邀請我寫推薦序,在這電腦網路風靡一時的時代,要讓年輕世代去閱讀大河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是頗為困難的一件事,但是正如愛因斯坦所說:「閱讀羅素的作品,是我人生中最愉悅的時刻。」我也必須說:「閱讀羅曼‧羅蘭的大河小說,是我人生中最愉悅的美好時光。」同時也影響我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因此我要摘錄我的推薦序的一部分,特別介紹這本影響李遠哲、馬水龍和我的大河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

摘錄內容如下:

  羅曼‧羅蘭於1866年1月29日出生法國中部小城克拉麥西(Clamecy),祖先三代都是名律師,他父親將他命名為「羅曼」,就是希望他將來能成為像羅馬時代最傑出的傳記作家普魯塔克(Plutarch)那樣的英雄人物。而他也不負父親的期待,不但贏得諾貝爾獎,也成為不朽的傳記作家。

  羅曼‧羅蘭生前以劇作家而聞名,從1897年31歲時,寫出處女劇作《聖路易王》,到1939年73歲那年寫下革命劇作《羅培斯貝爾》,終其一生寫出約17部形形色色的劇本,雖然劇作不常被演出,他仍然是近代法國的戲劇大師;但去世之後,卻以二部大河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1904-1912)和《被魅惑的靈魂》(1922-1933),以及傳記文學:《貝多夫評傳》(1903)、《米開朗基羅傳》(1906)、《托爾斯泰傳》(1911)、《甘地傳》(1923)而引譽文壇,成為一代精神宗師。

  羅曼‧羅蘭這位自由獨立的精神鬥士,從小體弱多病,他之所以沒有走上律師,主要是受母親的精神遺傳,他不但繼承母親的個性,他的母親也將對音樂的感覺與喜愛傳給他。他在故鄉克拉麥西學院學到不少東西,並以一個年輕的人文主義者自居,同時擁有驚人的天賦和古典的教養。他15歲時,為了讓他受更好的教育,母親決定離開保守的法國農村,全家遷往巴黎定居,到巴黎之後,他先上路易克蘭高中,再上高等師範學院。學生時代的羅曼‧羅蘭已經是個大文豪,他很自然地學習人文主義,立志成為荷蘭人文主義之父:伊拉斯謨司(Erasmus)第二,他勤奮地研習歷史、音樂、繪畫、哲學、文學及戲劇等,好像所有的學問都難不倒他。他像一個大學者,愉快進入他所探索的種種領域,並且開花結果,收穫豐富。

  23歲的羅曼‧羅蘭就獲得歷史系講師的資格,並被任命為羅馬的法蘭西學院研究員。而這二年羅馬假期對他的一生影響很大,使他由學術的象牙塔走出來,並邂逅了他生命中的啓蒙導師:年高70的女中豪傑梅琛葆夫人。她讓羅蘭了解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到華格納「樂劇」的一切精神上的主流傳統,不但使他陶醉於音樂中成為人文主義的王子,更學到義大利的文化精髓,而創造出自已的劇作。後來,他的夢想變成第一部長篇音樂小說的構想,也就是他的巨著《約翰‧克利斯多夫》。此書崇高的悸動和高昂的歡樂高潮,讓人永難忘懷,便是在這羅馬假期中播下的種子。

  1895年,他以「歌劇歷史」為題完成博士論文,接著受聘為藝術史講師;但熱心的教學工作使他的健康受損,加上他陸續完成的七丶八部戲劇,都沒有上演的機會,1901年又與結婚9年的妻子離婚,在這段極度痛苦的日子中,幸好他找到了撫慰他心靈的樂聖貝多芬。1903年,他以充滿感恩的心情,完成生平第一部偉人傳記《貝多芬傳》。此書彷佛是他生平第一部巨著《約翰‧克利斯多夫》的序曲,因這部小說的主角是數位音樂家的綜合體,但以貝多芬的份量最重,尤其童年部分,幾乎就是貝多芬的化身。

  羅曼‧羅蘭以近十年時間,創作這部史詩般的大河小說,可以說是西洋文學史上,以音樂家為主角的最佳傑作。從來沒有一位小說家,把音樂家的角色,描寫得如此富有深度與廣度,同時也把整個時代寫進來了,雖然這部小說在藝術手法上或許有缺點,但在人道主義的意圖上,以及作品中深厚的理想主義的呼喚,卻感人至深,因此羅曼‧羅蘭打敗了西班牙作家培列斯‧卡托斯,贏得191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的理由是:「作品充滿崇高的理想主義,並且生動地描寫人類,獲得深刻的共鳴。」

  這部充滿生命力的巨著《約翰‧克利斯多夫》,奠定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基石,對我而言,這部作品也是他的「名人傳記」之一,這位沒有國籍的主人翁,在窮苦的環境中不屈不撓地克服困境,創作不朽的音樂作品。他雖然也墮落過,但總是不斷超越自己,達到更高層次的人生境界;這位歐洲之子,他的靈魂和貝多芬、馬勒等人一樣,很早就以精神故鄉為搖籃,孕育出不平凡的未來,而他的音樂天才是所有藝術家中,最接近人類的靈魂。貝多芬是古典樂派與浪漫樂派的一座橋樑,同樣的,約翰‧克利斯多夫也不會孤獨,在他之前有偉大的音樂家,在他之後,也依然會有,他也是一位承先啓後的人物。


  我很感謝羅曼‧羅蘭和傅雷的努力,使我在青春歲月時,當我閱讀他們的作品時,渡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並引導我進入多采多姿的音樂世界,成為我終身的嗜好;1970年代,我替《新潮文庫》主編一部《廿世紀代表性人物》時,其中廿世紀理想主義的代表性人物,我就是選擇法國的羅曼‧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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